第123章 霄玉殿(九)(1 / 2)

“我是沒想到,你擁有琉璃心,居然也會走到這一步?明知不可為而為,識衣,你如今賭上一切,值得嗎?”

“我沒想過。”

“你會後悔嗎?”

神隕之地,紅衣青年從龍骨上一躍而下,聲音和萬載的雪一樣冷。

“不會。”

*

其實仔細回想,他和言卿的相處,從來就沒有過溫柔平和的時候。最開始他是討厭言卿的,討厭他的聒噪刻薄,也討厭他的暴躁脾氣。那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每一處都讓他覺得心煩和厭惡。可是他忘了,琉璃心無情無欲,厭惡和心煩本來就是一中他前所未有的情緒波動。

言卿是一個很會自得其樂的人。驚鴻年間,無數個披星戴月趕路的途中,他最多聽到的就是言卿興致勃勃的一句話。“謝識衣,你快看!”抬頭,看到的可能是頭頂的一輪明月,也可能是離群的一隻孤鳥。所有平凡瑣碎的日月星河、山川草木,在言卿眼中好像都特彆生動有趣,值得去驚喜。

明明那麼赤誠的靈魂,剛開始他們先發現的,卻總是對方的缺點。

小時候言卿就是個無賴,怕痛怕死,沒皮沒臉。最窮困潦倒的時候,言卿會強行搶占過他的身體,跪地上抱廚娘大腿撒嬌賣慘隻為一個包子。

謝識衣這輩子就沒那麼丟臉過,沒好氣道:“你餓一頓能死?”

言卿會反諷說:“會死。難道你膝下有黃金?”

謝識衣冷冰冰:“對啊。”

言卿:“那可太好了,我明天再去用你的黃金換包子!”

謝識衣:“……”

他當時想掐死言卿。

小無賴還有好為人師的毛病。

言卿很喜歡給人分好壞,也很喜歡給事分對錯,並且極度熱衷於逼著他讚同自己的觀點。但是謝識衣每次聽他喋喋不休都懶得理睬,搞得言卿也想掐死他。

他們大概屬於既不能同甘,也不能共苦的人,在去尋找離魂珠的路上,言卿突發奇想對他說:“謝識衣,等我有了身體後咱倆比試一番怎麼樣?”

謝識衣連為什麼都懶得問,冷淡拒絕:“不怎麼樣。”

言卿用風去捏他的臉,咬牙憤憤道:“不可以拒絕,你這人怎麼那麼裝啊。不行,我一定要和你打一架。”

謝識衣一手拿韁繩、一手拿劍,察覺他的觸碰,在青楓滿林的官道上差點把自己帶進溝裡。

馬蹄高揚,卷起無數楓葉。言卿最怕的就是他重傷昏迷後自己遭殃了,馬上警惕道:“你乾什麼,報複我?!”

謝識衣勒馬停下,抬手拂去鬢上的紅楓,出了會兒神,才低聲說:“沒有。有幸成為你的對手,高興過頭了。”

他當然沒有和言卿打一架。

甚至到言卿死,不悔劍也沒有對他出過一次手。

搶奪離魂珠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他們經常遇到打不過的對手。

每次在謝識衣敗退後,言卿就會站出來,美曰其名是為他報仇,實際上就是用他的身體再挨一頓打。

謝識衣自己給自己療傷,忍怒冷聲道:“打不過不會走嗎?你發什麼瘋。”

言卿沉默著想了會兒,忽然小聲道:“不知道啊謝識衣,我突然發現,我看不慣彆人欺負你了。”

謝識衣:“……”

他上藥的簽子差點直接插進傷口裡。

這句話言卿說完後,好像也驚醒不對勁,沒再說話。謝識衣沉默地合上衣裳,拿著劍從地上起來,低下頭,用暗室無儘的黑暗掩去所有少年心事。

他覺得言卿是喜歡他的吧。

然後……他也喜歡言卿。

這些將明未明的情緒,好像隻需要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就可以挑明。

隻是這個時機,他到死都沒找到。

十方城重逢的第一眼,言卿站在城牆上,指間紅線與血衣融為一色,舉杯遙遙笑望過來。

“少城主!”

“少城主!”

周遭是各中各樣喊叫。

青煙霧障入紅塵孽障,言卿俯身湊近過來的那一刻,謝識衣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在戰栗發冷,疼得他呼吸都有點亂。這樣的疼,在此後的一百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

言卿與淮明子同歸於儘。

謝識衣自紅蓮之榭醒來時,其實根本說不出當時的心情,碎道太痛了,讓他痛得有點意識模糊,覺得自己就這樣死過去也挺好的。但他沒有死,他回到了霄玉殿。

霄玉殿閉關的一百年,謝識衣一開始是打算忘掉言卿,就跟當初在雪中站了一夜的少年一樣,握劍轉身,心裡告訴自己重新來過。

可是他忘不了。

閉關出來,謝識衣去的第一個地方是滄妄海底的南鬥神宮。也是在那裡,他發現了所謂逆天改命的方法。言卿不屬於這個世界,想要他活過來,唯一的辦法是拿神做祭壇。

九天神佛隕落,現在這世上最後的神,隻有魔神。

他需要魔神做魂引。

他連幫言卿複活的軀殼都為他找好了。

回春派將南鬥令牌傳到忘情宗的時候,其實謝識衣也知道。師父覺得這事太過荒唐,問都沒問他的意見。而謝識衣垂眸把玩著劍穗,在燈火煌煌裡,卻是平靜對師父說:“把人接到玉清峰來吧。”

師父錯愕地抬起頭,欲言又止卻沒問沒什麼。真要問為什麼,謝識衣也不會隱瞞。哪怕燕卿來問,他都會說實話。

從燕卿滴血在令牌上無視天道警告,非要和他扯上因果開始,這場交易就開始了。

用百年的榮華富貴換一具命數相似的身體,謝識衣同意。

燕卿的樣貌和言卿一模一樣,他在玉清峰見到那人的第一眼,也輕微出神了片刻。

太像了。

直到聽到那少年忐忑期許地喊“夫君”,謝識衣才回神,偏過頭輕聲笑起來,心裡無聲諷刺地重複這兩個字,夫君?

他很少待在玉清峰,大多時候是在霄玉殿,聽著屬下報備九重天的事。

以紫霄之死為開端,各方勢力如蟄伏的野獸,蠢蠢欲動,伸出爪牙。流光宗在人間遊說各國建監/禁室;鏡如玉頻頻派人出入南市拍賣場;占星樓的地階聖物“菩提子”被偷;秦家大動乾戈在魔域創下梅城,還有微生星闌於滄海境拔地而起立‘肉林’。

他在霄玉殿,聽著屬下小心翼翼詢問下一步計劃時,握筆的手稍頓,清冷的目光落向了很遙遠的地方。

風雪梅林,初見白瀟瀟的第一眼,謝識衣就從他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後,看到了驚鴻元年緣起結生的網。很少有人敢在他麵前這樣拙劣的演戲、拙劣的勾引。

謝識衣垂眸,靜靜望著他。

他並非不通人間情愛,相反,他望著白瀟瀟,像在看一個自己作繭自縛尋死的蟬。他四歲那年喝了那碗粥,那滴血凝在丹田之上,仿佛一把搖搖欲墜的劍。可是這把劍是相互的啊。

白瀟瀟踏入修真界後,資質平平,身份平平,如同街頭巷尾話本裡所有傳奇的開始。

而謝識衣在九重天外,親手推進這部跌宕起伏傳奇的進行。

白瀟瀟與人結仇,被惡作劇困在占星樓時,謝識衣以救他之名隻身往前查清楚了“菩提子”的真相。

這一任占星樓樓主,演算天命時才發現原來所謂地階聖物是當年神的四肢,野心作祟,將其吞噬。

謝識衣俯身從他胸前取出“菩提子”,看到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心。

四百八十寺在試圖聚集起天下魘,複活魔神。

而白瀟瀟一人就是忘川。

這兩條線是並行的,直到最後才彙於一處。

對於白瀟瀟來講,踏入修真界後所有經曆險象環生,又刺激又有意思。

雖然他從來沒想過,為什麼自己的修行走得那麼順。

他拜入合歡派,就能直接和少宮主顏樂心雙修;他重識殷無妄,馬上誤打誤撞得到了入玉清峰的令牌;他耳邊嘈雜心不淨,就有人指引他前去占星樓淨心;他缺少曆練,便有人告訴他紫金洲肉林是最好的試煉之所。

就連那高高在上,風華絕代的浮花門主,在對他萬般刁難不屑後,都被他抓到把柄。雙生鏡碎,萬劫不複。

青雲大會上,白瀟瀟魔中的身份,也是謝識衣設計暴露的。

他需要蘭溪澤察覺到這件事。

流落障城後,謝識衣如願以償得到了避息珠。在白瀟瀟含淚求他放血救這一城的人時,謝識衣眼波冰冷,看著白瀟瀟體內魔魘亂竄。障城是四百八十寺重要的一步,他不介意推波助瀾,也不介意讓白瀟瀟的“成長”加快一步。

回到玉清峰,燕卿快要死了。

其實對於謝識衣來說,這個“名義上的道侶”就是個陌生人。即便有著近乎一模一樣的長相,他也不願透過他去看言卿。

雪落在琴弦上,燕卿瘋瘋癲癲跪倒在他麵前。

謝識衣垂眸看人時,眼睫覆雪,總有一中遙遠的神意。

燕卿哭哭啼啼說:“夫君,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謝識衣的手指撥弄琴弦,有些出神地想:當年紅蓮之榭,言卿,你為什麼不求救呢?

在避息珠的影響下,蘭溪澤與白瀟瀟兩敗俱傷,被其吞噬。

謝識衣自己也被重傷在海底,一個人走向儘頭。

世人都以為他死了。

但他隻是回到了神隕之地而已。

“你想要拿魔神做魂引。可是伏誅魔神,你自己也會死。這樣就算把人複活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南鬥帝君問的這個問題,其實謝識衣也沒有答案。

他垂下眸,想了想若無其事道:“這一世沒意義,那就期許下一世吧。”

總比魂飛魄散,連個念想都沒有要好。

無情道毀的那一刻起,謝識衣便一直在疼。冰冷的、戰栗的痛感漫散在四肢百骸。為了減少這中疼,他常常會用一中旁觀者的視角,抽離身軀,去審視自己的所有行為。

機關算儘,反倒是為自己布下死局,真的挺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