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霄玉殿(九)(2 / 2)

南鬥帝君問他值得嗎,謝識衣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過很多生離死彆,無一不痛徹心扉,無一不肝腸寸斷。好像世間所有至誠的愛恨都必須用眼淚鮮血澆灌,才顯得可貴、顯得深情。

可是他沒有。

言卿死的時候,他沒感覺,或許有一瞬間茫然,可是那中茫然很快被道心碎的痛給淹沒,眼淚也沒有。雖然他無時無刻不感覺痛,但那不是肝腸寸斷。

有時候,他還挺恨言卿的。

沒有言卿,他多摔幾次也能學會禦劍進入登仙台;沒有言卿,幽絕之獄他靠數著石塊也能自己度過;沒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條路他同樣不會覺得難過。

偏偏生命就多了這樣一個人,讓他以後每場雨中,好像總能聽到熟悉的聲音。

“謝識衣,彆看,彆回頭。”

霄玉殿,以琉璃心為陣眼,重新啟動誅魔大陣的時候,謝識衣臉色蒼白,半跪下來。

無窮無儘的飛雪繞在霄玉殿蒼穹之上,這一刻他連呼吸都在發疼。

魔神狀若癲狂,瘋了一樣朝他攻擊過來,但是祂被天道所化的枷鎖束住雙腿,身體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是你對不對,是你。謝識衣!”

魔神白骨十指痙攣般插入泥土,氣到發狠。

“讓白瀟瀟來南澤州的是你,讓他來霄玉殿的也是你。”

想清楚前因後果,魔神大笑出聲來:“這真是個蠢貨啊!哈哈哈哈情魘本身卻為**所困。”

魔神在魂飛魄散之際,呼出的氣是一道道黑色的煙霧。

這一刻,祂的恨意遍布眼底。

“我隻想到白瀟瀟能掌控人的**,卻忘了他一開始就是求而不得的愛欲所化。他能控製彆人,彆人也能控製他。”

魔神一字一字,咬字顫抖。

“甚至隻是靠臆想!”

“你什麼都不用做。他一個人在那裡,光是臆想,便肝腸寸斷、作繭自縛。”

“原來最會玩弄人心的,是你啊。好一個無情無欲琉璃心!”

謝識衣聞言,閉了下眼調整氣息,袖中的手指緊攥著那塊南鬥令牌。

天清地靜,魔神抬起頭,腐朽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碧綠璀璨:“複活我,然後又殺了我。謝識衣,你到底想乾什麼?”

謝識衣很少有狼狽的時候,隻是這一刻青絲染雪,衣衫被鮮血泥塵汙染,好似天上寒月跌入人間,他平靜道:“亂世因我而起,自然也該由我終結。”

魔神勃然大怒:“都到了現在,你還在我麵前裝什麼好人!”

謝識衣一雙冰冷滲藍的眼眸,審視一般看向魔神,輕描淡寫道:“我想要你的命而已。”

他現在很脆弱,聲音也很輕,可是話音落在魔神耳中卻猶如驚雷。

無數人處心積慮複活祂為名為利為愛為恨,隻有這個瘋子,複活祂是為了殺了祂。

風雪越來越盛。

“不,謝識衣……”魔神在最後一刻,臉色大變,祂碧綠的眼睛焦急地看向謝識衣,說:“你不能殺了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謝識衣靜靜看著祂。

魔神突然福至心靈想到了言卿,一下子激動起來:“謝識衣,你還記得言卿嗎?”

謝識衣一動不動,眼神安靜地像是麵落雪的湖泊。琉璃心粉碎,他七竅也在流血。眼眶是一片刺目的紅,耳朵也被冰冷的液體充斥。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還要被人以這樣的方式提起舊人。

他太虛弱了,所以也沒聽到魔神最後聲嘶力竭的那句話。

“你不能不記得,言卿可是為了你才和我同歸於儘的啊!”

轟!誅魔大陣上風與雪都隨時間一起扭曲!重新在“鼎”中凝聚的魘,再一次崩析分離,散於蒼茫天地。

魔神為祭,有一道白光從天空正中央直落而下,落到了他掌心。

凝聚於那塊令牌裡。

“渡微!”

“尊上!”

“謝應!”

謝識衣聽到了很多聲音,可是他都不想理。天際落下一道淡金色的光,溫柔親昵,好似天道的垂青……可是他這樣的人,應該是要下地獄的吧。謝識衣低嘲地笑一聲,拿著不悔劍,重新走入麵前的山峰中。

門關閉的一刻,黑暗把他如雲的紅衣遮掩,剩世界一片空空蕩蕩。

空空蕩蕩的世界裡沒有聲音,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

他最後的歸宿是那座紅蓮蜃地。

他曾經在這裡結嬰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最後靠自欺欺人才能醒過來。

該怎麼形容這份執念呢?

到最後他都記不清言卿的長相了。不知道是恨多一點、怨多一點,還是遺憾多一點。漫長無涯的歲月,清清寂寂,陪伴他的隻有霄玉殿的雪。

再也不會有一人趴在他背後,捂住他眼睛要惡作劇,指尖卻比他的睫毛還要顫得厲害。明明心都緊張到了嗓子眼,但在最彆扭的年齡:一個裝瀟灑滿嘴胡話,一個裝冷漠彆過頭。

“謝識衣,謝識衣……”

蜃霧迷惑心智,在意識最模糊的時候,他好像又聽到了言卿的聲音。

小聲的、擔憂的,來自寂靜的海域。那裡沒有植物,沒有動物,沒有魚、沒有草、沒有蟲子,隻有他們兩個人。

言卿的聲音似乎有點忐忑,卻故作瀟灑坦然道。

“謝識衣,離魂珠真的有用。在你墜海的一刻,它徹底粉碎,然後我就出來了。不過我現在沒有身體……”

是第一次墜海的時候。他把手臂環過言卿脖子,埋下頭去,乖順地貼在他肩頸裡,痛到骨骼都在顫抖發冷,難受到心快要裂開。

“謝識衣,謝識衣?”

“謝識衣,你的傷很重嗎?”

嗯,是很重啊。

他輕聲道:“言卿,我快要死了。”

夢裡言卿聽不到這句話,繼續說:“彆怕謝識衣,很快就到了,你要不要先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

謝識衣下巴落在他肩上,輕輕地笑了。

歲月那頭的他反應也是笑。

於是言卿說:“你笑什麼?”

他閉上眼疲憊地說:“沒什麼。”

將臉埋在言卿背上,濕涼發絲擦過臉頰,像是一個隔著時空的吻。

當初那滴欲掉未掉的淚,他錯覺是血,現在從眼睫落下,碎在沒有回響的海水中,也無人得知。

其實根本不需要去追究深意。

哪有那麼多意義呢。

這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死路的局,這沒有緣由的機關算儘,這世人不懂他也不懂的執念,歸根究底,隻是想再看你一眼而已。

就看一眼就夠了……

“你還要他回來嗎?”

謝識衣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在霄玉殿主生殺予奪,主審判秩序,殺過無數人、染過無數血。可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場葬禮上覺得有些難過。

雨落下來的時候,甚至讓他有些出神。

他在人群的末尾,安靜地看著那個牽著人手的小孩。

原來小時候的言卿是長這樣的啊。

他從另一個世界光怪陸離的血海中走出,但是見那個男孩的第一眼,眼裡殺意散儘輕輕泛起笑意來,唇角勾起。

……很可愛。

……比他想的還要可愛一萬倍。

斜風細雨打濕青草,墓碑前的鳶尾花微微搖晃。某一刻言卿錯愕地回頭,但是因為身高不夠太矮了,沒能找到他,清澈的黑瞳眨了眨,最後隻能一無所獲有點迷茫地轉過頭去。

謝識衣沒忍住,偏過頭去笑起來,他在人群中最先離席。手中裡握著的那塊南鬥令牌生生割裂掌心,但他還是沒有上前,去完成最後一步。

轉身離去的時候,遙遠的雨幕中,傳來清晰的對話。

男女善良熱情,又充滿憐惜。

“卿卿,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想要什麼都跟舅舅說。”

“卿卿,舅媽給你準備了新的臥室,把你之前房間裡的玩具和書都搬過來了。你舊屋鑰匙在我這裡,什麼時候想回去看,舅媽都陪你。”

最後,他聽到了男孩的聲音,很小很輕,像孤獨的幼獸一樣說:“好。”

謝識衣麵無表情擦去臉上的雨,踏入煙雨中。

他無法在異世多呆,將那塊令牌收入袖中,回到了閉關的山峰中。

燈枯油儘之際,謝識衣坐於紅蓮上,眼神晦暗地看著掌心的白發,驚訝於自己最後的良心發現,又自嘲一笑,閉眼壓下所有暴戾冷酷的**,臉色蒼白靠在牆上。

——“不單是恨嗎?可謝識衣,你我之間,還能有什麼呢?”

——“先睡一覺吧,謝識衣,醒過來什麼都結束了。”

南鬥帝君問他:“為什麼?”

謝識衣道:“他回家了。”

其實,這貫穿一生的執念隻不過是他一人的孽和劫。

真論深情也談不上。沒有痛徹心扉,沒有死去活來,用局外人的視角看,也許就是他覺得永生太無聊,自導自演一場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