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庭院裡亂糟糟的, 亂作了一團。
李家的三公子忙將同窗好友打發走了, 而後咬著牙回身收拾亂局。
李妧叫丫鬟仆婦們一番安慰, 也像是終於從驚嚇中回過了神, 她款款走到楊幺兒的跟前,屈身道:“方才是我亂了手腳,竟然牽連了姑娘。不如先請大夫來為姑娘瞧一瞧?姑娘若是受了傷, 儘管算在我的賬上好了。”
李妧這會兒道歉的姿態倒是做得十足。
說罷, 她的眼睛還紅了,倒像是受了什麼大委屈,一切都是柳開宏的過錯,她也不過是個無辜受害者的模樣。
李妧算盤打得極好。
她想這位楊姑娘縱然吃了虧,但也是無法計較的。且方才柳開宏的惡形惡狀, 的確眾人都看在眼裡了, 楊姑娘頂多是給她冷臉罷了。
但這楊姑娘給她的冷臉還少嗎?她自然是不懼的。
可世間的事,並不隨李妧的心意而動。
劉嬤嬤拉下了臉, 她收斂起臉上神情後, 就顯得冷刻又陰沉, 她的年紀不小了,望著她的臉,難免讓人生出暮氣沉沉, 仿佛半隻腳邁入了棺材的感覺。
李妧見過不少的人, 她自個兒便是個心思深沉的, 手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婦叫她牢牢把在掌心, 都十分敬畏她。
可現下, 竟也有她心頭生出懼意的時候……
劉嬤嬤掀了掀眼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賬上?恐怕受不住。”
李妧的呼吸一緊,心道棘手了,那楊姑娘不曾開口說半句話,這個老嬤嬤倒是開口冷厲,絲毫不給她留麵子。
但戲已經開演了,李妧便隻有演完才好。
她眼眶更紅,道:“我知曉姑娘因我受過,但我也並非有意為之,姑娘想要如何才肯消氣,此時說與我聽,我能辦到的,自然都悉數辦到。”
她這樣一番話,反倒襯得她寬和、深明大義了。
劉嬤嬤卻根本不吃她這套。
楊幺兒更不必說。她心思單純,哪裡懂得李妧話裡話外什麼意思,聽不懂便也就不聽了。
劉嬤嬤冷笑一聲,道:“李四姑娘這點手段,往彆處使興許是有用的,但使到我們姑娘的頭上了……還當我們姑娘要忍著受了嗎?不過是些齷蹉下流的手段,以為能唬住誰?李四姑娘還是仔細想想,如何才能受得住這後果吧。這會兒還賣乖裝好,實在好笑。”
李妧沒想到她竟言辭如此犀利,話語間一點餘地也不留。
李妧心下惱怒,臉上表情倒是不曾改變,她沉默了片刻,似是一片好心被中傷了般,道:“李妧所言,並非討好賣乖,隻是的確連累楊姑娘,心下愧疚,這才……”
劉嬤嬤打斷了她:“李四姑娘不必說了,望來日李四姑娘還能這樣神色如常地編謊話。”
劉嬤嬤毫不掩飾麵上的鄙夷輕視之色,她扶住了楊幺兒,低聲道:“姑娘,咱們回去罷。”
楊幺兒點了點頭,麵上依舊沒有多的表情。
她素來是不知曉疼的,實在難受得緊了,眼圈紅一紅就算過去了。劉嬤嬤也正因為知曉她的脾性,所以才更覺得心疼。
春紗與劉嬤嬤扶著楊幺兒往外走。
李妧本也不想留她們,雖說仍未探出這位楊姑娘的底,但她更重要的目的已達,當然也就不在意這等細枝末節了。
李妧在後頭微微屈身,道:“改日再到府上向姑娘賠禮道歉。”
李家三公子已然皺起眉來,道:“行了,今日的事都是柳開宏鬨出來的,何必如此。”
其他人雖然沒說話,但分明也是這個意思,看向李妧的眼神充滿了同情。李妧鬆了一口氣。極好,她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隻是那些同情的目光,難免又令她覺得不快。她是受不了旁人同情。李妧收了收下巴,微微低頭,隱去了嘴角的笑意。總有一日,要叫他們看向她時,隻滿眼的欣羨仰慕。
楊幺兒行過院門口時,被人拉住,冷靜多時的蕭光和,突然抬頭朝她看了一眼。蕭光和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的五官緊緊繃著,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控製住了自己的衝動。他的眼底有痛苦,有悔恨,還有深深印刻的惱怒。
那點惱怒像是在他的身上點了一把火,讓他看上去,隨時都要和人同歸於儘似的。
楊幺兒一腳都邁出去了,蕭光和才從喉中艱難地擠出來了一句:“……抱歉。”
楊幺兒漸漸走了出去,很快就轉出了李府。
她問劉嬤嬤:“他……道歉?”
劉嬤嬤冷著一張臉,道:“李妧當眾人都是傻子,任她愚弄,卻不成想到她這一著棋錯得離譜。”劉嬤嬤說著說著冷笑起來:“鈞定侯府的二公子雖是紈絝,卻並非蠢人。今日隻是心下懷疑,待明日便要看透李妧的算計了。她這回,倒是丟了個真心仰慕她的人。”
這些話,楊幺兒都是聽不懂的,她隻堪堪點了下頭,表示自己在聽。
劉嬤嬤見她這般乖巧,心下更覺得難受,啞聲道:“是老奴托大了,沒想到李妧竟然如此下作……”
久不曾開口的春紗,這時候卻開口了,她咬著唇,麵上神色頭一回展露出憤恨來,她道:“此事……要說給皇上聽嗎?”
“自是要的。”劉嬤嬤臉上的冷意與譏諷之色都更重了。
春紗往日總擔心皇上不疼姑娘,不看重姑娘,但這會兒她倒是篤定了,也許是胸中憋著一口氣,於是她道:“皇上定不會饒過她……”
楊幺兒抬手,摸了摸春紗的眼角。
春紗也跟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氣哭了。她的唇動了動,囁嚅道:“這樣的壞人當前,倒是奴婢自個兒先氣哭了,實在沒用。”
劉嬤嬤斜睨她一眼,興許是惦念著她倒是個忠心的,便溫言道了一句:“且從今日長個心眼兒,多磨礪,不消多久的功夫,自然就聰明堅強起來。”
春紗忙點頭。
這二人說完話,忙又朝楊幺兒看去。
卻見姑娘手裡竟然還攥著春紗給她摘的花兒。
劉嬤嬤又是想笑卻又是想哭。
姑娘這顆心,怎的就這樣赤誠又天真呢?
劉嬤嬤忽地斂了表情,道:“這花兒也得送進宮裡去。”
春紗呆愣愣地看著劉嬤嬤,臉上淚水還未完全乾透呢,她咬唇,道:“奴婢摘的時候,也就隨意摘的,後頭一撞一跌,這花兒都殘損成這般模樣了……哪裡好送進宮裡去呢。”
劉嬤嬤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還差得遠呢……”
春紗乍然聽見這句話,滿腦子的懵。
倒是楊幺兒遞出了手裡的花兒:“走吧,走皇宮。”
像是催這花兒自己長腿進宮去一樣。
今日因是赴女眷的宴,便沒有帶上侍衛。
劉嬤嬤扶著楊幺兒上了馬車,道:“咱們回去將東西給高侍衛就是。”
楊幺兒點頭。
劉嬤嬤心疼地給她掀起了褲腿,隻粗略瞧了瞧,上麵幾團淤青,格外晃人眼,也不知還有其它地方撞到了沒有。
等回了楊宅。
楊幺兒便將花給了高侍衛,雖然有專人自會向皇上稟報,但劉嬤嬤還是與高侍衛說了今日李府發生的事。
高侍衛聽罷,臉色也沉了下來。
眾人都是負責護佑、伺候楊姑娘的,如今楊姑娘吃了苦,他們心下都是惱恨的。
高侍衛將那花放進匣子裡,當即便拔腿朝皇宮去了。
這廂楊幺兒脫下衣衫,由春紗伺候著先沐了浴,而後劉嬤嬤進來給她上藥。這樣一瞧,才知身上碰傷了五六處,都不嚴重,但光是瞧著就讓人揪心的疼。
劉嬤嬤一邊歎氣,一邊給楊幺兒上藥。
楊幺兒眸光動了動,突然問:“我要死了?”
瞧她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樣,劉嬤嬤又叫她弄得哭笑不得起來。
劉嬤嬤忙道:“歎氣隻是心疼姑娘受了傷呢,哪裡就要死要活的了。”
春紗也忙道:“呸呸呸,哪能說死呢,姑娘將來是要長命百歲的。”
楊幺兒:“哦。”
她慢吞吞地眨著眼,睫毛在燈下落下一片陰影,模樣安靜又繾綣,好似那死不死的,都影響不了她半分的情緒。
劉嬤嬤撫了撫她耳邊的發,道:“姑娘睡吧。”
於是楊幺兒就乖乖閉了眼。
待到第二日,街頭巷尾已經傳開了,說是鈞定侯府的二公子,為了不讓李府的四姑娘嫁給柳家公子柳開宏,竟然眾目睽睽之下,動手將柳開宏按在地上一頓暴打。
有人道蕭二公子實在情深義重!也實在是紈絝中的一朵奇葩!
可也有人道,蕭二公子此舉過於衝動,無論如何,人家是正經定了親的……
但不管怎麼說,最後大家都道,柳家與東陵李家的這門親,怕是結不成了。
聽見下人將街頭巷尾的話,都學給他聽的時候。
蕭光和的麵色沉寂,整個人如籠在陰影中。待下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門,他方才一邊笑一邊啞聲道:“還真是算計了我……到最後也沒忘利用我身上這點價值……不想嫁,光明正大說與我聽就是,何必弄出種種手段,反倒連累了彆人……”像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那笑怎麼瞧,也像是多了分恨色和悲意。
蕭光和再一想到那位楊姑娘,心頭更如同壓了大石一般。
李妧犯下錯事,倒要他想法子去填了。
真是……實在對不住了楊姑娘……
街頭巷尾正傳得熱鬨的時候,李妧也被傳到了李老太爺的跟前。
李老太爺原本坐在太師椅上小憩,聽見腳步聲,便睜開了眼。他冷冰冰地審視著李妧,眼底沒有半分慈和,他道:“便這樣想同柳家退婚?”
李妧先跪了下來,而後才低眉順目地道:“不退婚,祖父舍得嗎?家裡花了多少的功夫,方才養出了我。若是,我真嫁到了柳家,豈不是一切功夫都白費了?”
“怎會白費?你以一己之力,換來李家更大的清名,引世人稱讚李家情義,也是美事一樁。可如今,你都做了些什麼?街頭巷尾盛傳此事,莫要說不是你的手筆……李家女兒這樣遭人議論,家中姊妹都麵上無光!”
李妧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哪裡會輕易低頭,她不僅不會低頭,還要拉著李老太爺同她站在一條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