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聽到傳話, 賈赦當即一愣。景懷帝並非一個喜歡下旨的人, 若非十分大事,不過是讓戴權傳一道口諭,戴權這會兒來下什麼旨?

況且現下平安州和山海關的案子雖然抓了不少人,隻是暫時解除了兩個軍事重鎮落入他人之手的危機。兩地中的細作未必清理乾淨了,幕後主使更是尚未露出狐狸尾巴;景懷帝下定決心嚴查吏治也未施展開,這個時候下旨難道是……

賈赦滿心狐疑的做了幾種猜測:平安州和山海關的事一出,對方便被打亂了布局節奏。若是對方的實力足夠了,大約可以直接發動政變;對方至今沒有動靜,自然是實力儲備還不足。那麼此刻, 對方最好的方式便是避免更大的損失,聲東擊西也好, 壯士斷腕也罷, 禍水東引也可, 總之是將自己藏起來。

賈赦一麵腦中飛速設想各種可能, 一麵命人大開中門, 一麵命林之孝帶人去準備香案供桌接旨, 自己則去換衣裳。

好笑的是這頭賈赦忙著接旨, 那頭賈母也在催促賈政換朝服。

原來, 那日賈母從莊子回來,一想到賈政被寧國府和賈赦孤立,淪落到一無所就的地步,心疼得什麼似的,叫來賈政夫妻商量。

賈政自然不是真的不通庶務, 不過是仗著母親的偏愛,心安理得的拿好處自己不用出頭罷了;現下聽得不但祖產落不到一分在自己頭上,還得被攆出榮國府,住處都沒有一個,當即就麵如死灰。

賈王氏因為十萬兩銀子的事,被嫡親兄長王子騰厭棄。王家隻王子騰一個出息的,賈王氏娘家沒有了靠山,也隻得死死巴著賈母。紅著眼睛瞧著賈母道:“老太太,您要替我們做主啊。”

賈母回憶起賈赦忤逆的種種,始於自己要以娶親為由讓他搬出榮禧堂;賈赦自然是因為榮禧堂的事被激怒的,但讓自己不得不步步退讓的原因,卻是賈瑚之死。自己從賈政一出生便袒護他,什麼好東西都緊著他,娶媳婦也是挑上上等的家世人品,卻沒想到自己千挑萬選回來這樣一個心大的。

自己這幾個月顏麵掃地,東奔西走,財物儘失,疲憊不堪,沒有得到這夫妻兩個一句好話,這兩人隻有無儘的要求和索取。

賈母又疲又累,賈政委屈了就擺一副臭臉;賈王氏委屈了就跟自己哭訴;自己受了幾輩子沒受過的委屈找誰去?於是賈母也怒道:“你還有臉哭,若非你沉不住氣害了瑚兒,我何至於今日處處被那逆子拿捏!還有,就是你心大了,肖想太多,才種下今日的禍根!瑚兒那樣可愛的孩子,小小年歲,礙著你什麼,你竟要下此毒手?若非為了珠兒和元兒,我就不會替你遮掩!瑚兒也是我嫡親的孫子,我卻沒有替他主持公道。我也是當初豬油蒙心了,今日的一切,安知不是報應!”

賈母以前心中總惦記賈赦會害得榮國府家破人亡那條批語,賈政夫妻有多少不妥都忽略了,習慣性的護著賈政夫妻兩個。此刻仔細一想,今日之禍,多少是賈王氏自己闖出來的,賈母忍不住舉起拐棍就敲在賈王氏身上。

賈母的沉香拐原本就沉,即便賈母年老力衰,敲在身上也生疼,何況賈王氏養尊處優,細皮嫩肉,本就不經打的,這一下一下的,賈王氏受著也是苦不堪言。好在現下正值初春,乍暖還寒,賈王氏穿得倒厚,不然光是賈母這一頓打,她都未必受得住。

賈母再是怒極,也終究顧念賈珠和賈元春的顏麵,沒有往賈王氏臉上招呼;賈王氏知道自己理虧,也隻得咬牙忍住。但是即便如此,賈王氏依舊是滿腹委屈的,心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以前從未計較過,今日你自己在賈赦那裡受了氣,卻拿這樣的舊事來打罵我?

賈政被賈母此舉嚇得心驚肉跳,他心中也遷怒賈王氏連累自己,又覺此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勸道:“母親,事已至此,總得先想個法子應付眼前之事。”

賈母回過神來,歎了一回氣道:“還能有什麼法子,賈恩侯那廝已經瘋了不說,他如今還有聖人撐腰。不但敏兒說他這些時日三番兩次外出公乾是立了功的,單說我們打聽到戴公公親送他好幾回,便知什麼落罪下獄之事另有隱情了。若是以前,我還能用孝道壓一壓他,如今他六親不認,我拿他已無任何法子。”

京中官宦人家,哪個不曉得戴權的態度,有時候就是景懷帝的態度。此言說得賈政夫妻都低下了頭。

賈王氏剛捱了打,心中對賈母和賈政都十分怨懟,若非賈政無用,不能給自己掙回誥命、霞帔;自己何須算計長房?老太太不去責怪她自己的兒子無能,偏來打自己。但如今打也捱了,麵子也被下了,自己拿賈赦也毫無辦法,最終能不能拚一拚,還是落在老太太頭上。

於是賈王氏一抹眼淚,跪下道:“老太太打我怨我,我也不敢辯;這許多事,原本就是我年輕氣盛,做錯了。隻是事已至此,賈員外郎已經被逐出了源公一脈,當年太|祖皇帝念及源公功績封的爵位,總不該襲在外人頭上。媳婦還請老太太瞧瞧有無辦法將此事改過來,好歹給珠兒、元兒一條活路;源公一脈,也有人繼承香火。媳婦的錯處,媳婦自然會領,從此以後,媳婦吃齋念佛,給瑚兒念經超度,稍減罪孽。”

賈政好歹是賈母疼了幾十年的兒子,賈王氏這話原本也有幾分道理,賈母便也認真思索起來。後來,三人商量出一個主意,依舊還是要賈母出馬。

賈母是國公夫人的誥命,可以入宮。榮國府和江南甄家是老親,而甄家尚有一位貴妃在宮中,頗得帝心。

賈母一麵去宮裡給甄貴妃請安,提了幾嘴此事。一麵又厚著臉皮回了史家,叫史暉替自己遞一道折子。史暉在朝廷有實缺,知道賈赦如今的本事,文武百官都拿賈赦比當年的賈代善,此子必然是前途無量的。再拿此事去得罪賈赦,史暉原是不乾的;但是後來細想,上一回榮國府失竊的事,賈赦和史家已經徹底離心,他如今連賈母都不認,還會認自己這個舅舅不成?將爵位給賈政,即便對於史家幫助有限,也聊勝於無,於是便點了頭。

賈母雙管齊下,將要回源公一脈爵位的事遞到了禦前,今日戴權來宣旨,賈母和賈政兩個自然也誤會是為了這件事。因而那頭賈赦預備接旨,這頭賈政也在預備。

一陣的忙而不亂之後,準備完畢,賈赦和賈政都到了榮禧堂。

戴權一見這場麵,不禁大皺眉頭。接旨自由規矩和流程,一般來說是一家家主貴前麵,帶著家中子弟跪迎。他宣旨無數回,倒是第一次見一個府上,兄弟兩個搶著家主的主位接旨的場麵。

略清一清嗓子,戴權才道:“一等神威將軍,戶部員外郎賈赦接旨。”賈赦跪迎,而賈政則僵在了那裡,滿臉尷尬。

戴權見這場麵實在不像,瞥了賈政一眼,又朝邊上努努嘴。賈政退到一旁跪下,戴權才接著宣旨。

戴權接著方才的話,駢四儷六,抑揚頓挫的念完,無非是賈赦在平安州、山海關兩樁大案之中大有作為,於國有功,於社稷有利,特封賈赦為一等善勇伯。

賈赦接旨謝恩。起身之後,戴權上前道賀,賈赦嘴上客套了幾句。誰還記得跪在一旁恨不得打個地縫鑽下去的賈政。賈政見聖旨宣完了,不但沒自己什麼事,連來往仆役們都沒人瞧自己一眼,便悄悄的走了。

如今賈赦府尚沒有當家主母,林之孝倒是個有眼力了,早就準備好了紅封,已經讓林之孝家的親自送進來了。

賈赦接過之後,倒也入鄉隨俗的分給眾人,不但有戴權的,也有跟著的小太監的。禮儀、儀仗等人,自然也有。

戴權倒也笑眯眯的收了紅封,就是依舊沒有告辭。賈赦雖然不愛打理這些庶務交際,那是因為他不喜歡,倒也不至於瞧不出神色。於是賈赦屏退了下人,對戴權道:“戴公公跑這一趟辛苦。”

戴權笑道:“哪裡哪裡,替皇上辦事,雜家隻有甘之如飴的。”見此刻說話清淨,便小聲對賈赦道:“侯爺得此體麵,須得入宮謝一趟恩,才不辜負皇上的恩典。”說完,又哈哈笑道:“如何辦事,伯爺心中自有章程,我不過白囑咐兩句,伯爺彆怪我多嘴才好。”

賈赦聽到此處,便知景懷帝有事要見自己。口中卻笑著對戴權道謝,親送戴權出府。

賈赦猜得不錯,景懷帝沒有處理完平安州、山海關兩樁大案的掃尾便急著給賈赦封爵,自然是因為手上缺乏人手,又有重要差事安排給賈赦。隻是這賈赦與眾不同,彆人巴不得在禦前得到體麵,恨不得瞅著機會就去禦前露臉,這賈赦卻是不得口諭或宣旨,絕不入宮。

就說上一回賈赦得了戶部員外郎的差事,換做彆人,因著身上有爵位,可以入宮,早就入宮謝恩了;賈赦卻隻在領口諭的時候在府上衝皇宮方向行禮,遙遙謝了恩,後來按部就班的去戶部點卯上班。這一回,戴權索性多提了一嘴。

既然戴權將話說到明處,賈赦自然是要入宮的,當即收起聖旨,隨戴權入了宮。

這些時日,政務繁忙,賈赦再見景懷帝的時候,都覺他似乎又蒼老了一些,臉上帶著疲憊。景懷帝和賈代善少年相識,後得賈代善輔佐,坐穩大位。如今景懷帝看賈赦就像自己晚輩一樣,不等賈赦跪下叩拜,景懷帝道:“免禮,賜坐。”

賈赦謝恩落座,景懷帝似乎遇到棘手之事,將一道奏折推到龍案邊,瞧了一眼戴權,回眼單刀直入對賈赦道:“恩侯,如今有一件大事,朕想著派彆人不太放心,不若由你替朕去走一趟。”

戴權在景懷帝身邊伏侍多年,自然知道景懷帝之意,取來那本奏折雙手遞給賈赦。

賈赦早就猜到朝中有事發生,隻不過他不是賈代善,也自問在景懷帝麵前沒有賈代善的麵兒,不用表現得太過精明,便守拙道:“微臣惶恐。”一麵雙手接過奏折,翻看起來。

景懷帝又微微側臉對戴權道:“去叫胥嶽進來。”戴權應是去了。

賈赦翻開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折子是彈劾山東巡撫郭儀的。上書山東巡撫數十條罪狀,其中最大的一條便是:德州倉失火!

德州倉是大運河沿岸的四大糧倉之一,是江南入京糧米離京城最近的一個中轉站。不但每年的貢米經此艙漕運入京,就是京營幾十萬的官兵口糧,也都在此轉運。

糧食儲備不易,防潮、防蟲、防鼠、防盜,樣樣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即便這些都做好了,古時候不像後世有真空包裝,糧食儲備一二年,也都變質損耗了,就算能勉強可以食用,營養成分流失後,也煮粥不稠、煮飯不勁,也不頂餓。

是故,本朝在各地皆設有儲備糧倉,每年收上稅貢之後,再將倉庫中陳糧取出,新糧存儲入內。萬一遇到荒年或者戰亂,也不至於大範圍的鬨饑荒。正因為儲備糧關乎江山社稷,朝廷每年都要派禦史巡視地方,除了嚴查吏治外,也要專門查糧倉存糧。

隻是古時交通不便,京官出一趟遠差,短則數月,長則年餘有之,都察院人手有限,隻能抽查。如此一來,自古便有不少蛀蟲、碩鼠鋌而走險,將儲備糧或是貪墨、或是倒賣。

前朝末年吏治混亂,民不聊生,恰逢大災時候,朝廷開倉賑災,一查之下,卻是十倉九空。因此造成餓殍遍野、饑民遍地;多少普通百姓沒了活路,揭竿而起,先是打砸官府,強搶富戶,後來義軍越鬨越厲害,攻城略池,無所不為。雖然大多數義軍被朝廷鎮壓,倒有幾股治軍嚴明、愛護百姓的義軍成了氣候,後來割據地方和朝廷分庭抗禮。最終,太|祖一支得國,前朝覆滅。

本朝吸取教訓,十分重視巡視儲備糧,即便不能每年巡視全國各地,但是江南和兩湖是本朝產糧重地,卻是年年巡查的。運河沿岸的四大糧倉,除了每年例行巡查外,還偶有抽查。換言之,哪裡的糧倉都有可能出問題,德州倉卻是萬無一失的。

德州倉失火,多半是有人故意縱火!

四大糧倉關乎京畿重地口糧安全,德州倉的案子,其重要程度可說不下平安州和山海關。德州倉失火,也難怪上次見麵還氣度威嚴的景懷帝,臉上也掛了一抹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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