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黑色獬豸冠的中年男修手中持著一條長鞭,板正的麵上沒有多餘的情緒。他望著跪在了地上的顏首夏念道:“請書之上你為沈藻做保,而此子已然叛出我浩然正道。你需擔責,你認還是不認?”
顏首夏淡聲道:“認。”請書是她親筆寫下的,而人也是她有意縱走的,她自身因道法之故離不開春秋天闕,卻想要在沈藻的身上看到另一種與雲赤心截然不同的可能。這是一件好事情,她怎麼會不認呢?
中年男修木然地點了點頭,手中的鞭子上靈光縈繞。鞭子是一件法器,可破開護身的法力護罩,一鞭下去,靈力激蕩,不僅僅是皮開肉綻,甚至是連金丹都要受其鞭打。顏首夏所受之刑有二十鞭,然而光是五鞭下去,便教她的麵色煞白,額上冷汗涔涔。
此刑非私刑,是當著學宮眾弟子之麵施加的,學宮中不少與顏首夏交好的弟子紛紛擔憂不已,可顧忌著學宮的法規,不敢上前勸阻:“顏師姐!”
顏首夏死死地咬著下唇,咽下了那股濃鬱的血腥味。她的視線越過了行刑的宮師,落到了極遠處。她的眸光平靜,就算是麵容因極致的痛楚而扭曲,可眸中仍舊藏著幾分快慰和期許。她不能因一念不同而放下多年的恩情,她不失自身之道,卻也不能背棄春秋天闕,既然沈藻的道法使得她能夠從中掙脫出去,那就大步地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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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幡在風中搖動。
沈藻一隻腳踩在了長凳上,手中舉著一隻大碗,仰頭將碗中酒一飲而儘。
在混沌影界的九年,她孤身一人獵殺著混沌怪物,九死一生,與春秋天闕越行越遠,在輪轉之期到來之時,她又豈會跟隨儒門的弟子回去?隻是在背棄了春秋天闕之後,她的終點又會在哪裡呢?想至此,沈藻的眼中又露出了幾分迷茫。
伸手掂了掂空空蕩蕩的酒壇,她哂笑了一聲,藏住了那抹憂色,大聲道:“上酒。”能在何處?或許就在醉鄉之中吧。四野長風浩蕩,草木窸窸窣窣作響。沈藻等待了片刻,不見小二動作。她覷著一雙醉眼向著前方望去,猛然間湊到了跟前的是一條嘶嘶吐著信子的綠蛇。她猛地一拍酒壇子,腳下的木凳被法力裹挾著向著綠蛇砸去,她的身軀則是在數息之間掠開了數丈。
“阿藻,彆來無恙。”翩然落在綠蛇身上的紅影翩然若驚鴻,冷淡的聲音中似是藏著盈盈的笑意,一如當初。
“雲——”“師姐”兩個字到了唇邊又被咽了下去,沈藻伸手抹去了唇角的酒漬,從緊抿的薄唇中擠出了“雲赤心”三個字。
雲赤心拍了拍蛇首,凝望著沈藻道:“是不想見到我麼?”
沈藻輕哈了一聲:“你要殺我成全你的大道。”
雲赤心撫掌笑道:“師妹,聰明。”頓了頓,又歎息似的開口,“你怎麼就從春秋天闕中出來了呢?”
沈藻沒有答話,指尖拂過了酒葫蘆,眼眸中迸射出一抹防備與殺機。
雲赤心一挑眉,驅使著腳下的雙蛇進攻,身上一抹劍芒相隨,時不時向前飛掠出,戲耍一般轉了一圈,又慢吞吞地收回。她並不在意沈藻的冷臉,隻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在學宮中的舊事,末了又話鋒一轉道:“顏師妹立下了請書,將你從大獄中帶出,如今你叛出儒門,她大概要受鞭刑吧?她之道法先問天後問心,可本心豈是那般可問的?在心中生出疑慮之後,她內心深處的彷徨不可言,道基恐怕會層層崩潰。”
“我當初為你二人擇了一條明路,你們為何不肯相隨?”
“明路便是殺人嗎?”沈藻灼灼地凝望著雲赤心,“同門在你的手中枉死,你不生愧嗎?”
雲赤心不以為然道:“他們在我道之外,自然該死。”頓了頓,又笑道,“你既因我與顏師妹生出嫌隙,如今既然叛出春秋天闕,不如入我道中。”
“不是因為你!”沈藻語氣激烈地反駁道,她的胸脯起伏著,幾乎要被濃烈的情緒的淹沒。她隻是惱顏首夏的冷淡和無情,隻是惱她的疏離——
“既然如此,那師妹,你便與那些同門黃泉見吧。”雲赤心滿是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劍光倏然間犀利了起來。陡然間冷厲的劍光是無情很辣的,浩浩蕩蕩的,在中天拉出了一片赤芒,仿若那瑰麗的紅霞。沈藻入道晚於雲赤心,天賦雖然相差無幾,可始終有情念牽係著她的心,使得她修為精進不及雲赤心。在對方決意下狠手之後,她的身上瞬息之間便浮現出了道道交錯的血痕。
學宮之中。
顏首夏坐在了蒲團上,她吞下了數枚療傷的大藥,運轉著法力將藥性化散到身軀之中。那二十刑鞭在她背上落下的傷痕間始終有靈力激竄,使得她不能夠自行修複完全。不過眼下最麻煩的還是落下鞭痕的金丹。
忽然間,她的眼皮子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內心深處浮現了一股惶恐。她驟然間站起身來,氣血逆湧,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來。她並沒有理會傷痕,隻是隨意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跡,急匆匆地向外奔走,內心深處的悸動和不安越來越濃,而能夠引發這股心緒的恐怕隻有沈藻。自袖中摸出了一張法符,她打下了一道道法訣,見一抹流光向著東方奔去,她深吸了一口氣,立馬化作遁光向那邊飛去。
在她離開之後,兩道身影出現在了她最後站立之處,互相對視了一眼後,也緊跟著顏首夏離去。沈藻在叛出春秋天闕後,自行抹除了文印,自不可用尋常辦法追蹤她的下落。雖顏首夏不鬆口,但是他們可以篤定,她與沈藻是有牽係的。不管是不是墮魔,此等叛徒當先押回學宮。
顏首夏雖然心急如焚,可仍舊在第一時間注意到身後尾隨著的兩位宮師。
若是她循著那道流光找到了沈藻,恐怕她會被帶回學宮,可若是不去,尚不知她遭遇了什麼樣的危機。思忖了片刻,顏首夏眼中掠過了一抹厲色,她腳步一轉,將人往另一個方向帶去。
郊野。
雲赤心手中捏著一枚法符,半空中浮現了一道光屏,顯示出顏首夏的身影。她望著被長劍訂穿的沈藻,淡笑道:“顏師妹一如既往地關心你,你看,她帶著傷出來了。”
沈藻躺在了地上,她的法力被封禁,在最初的激憤之後,目光逐漸地平靜了下來。她偏過頭望了雲赤心一眼,昔日那雙溫柔的雙眼此刻變得冰冷無比,一切情緒生出又在頃刻間消磨,旋生旋滅。
雲赤心饒有興致地望著顏首夏,看著她將人引到了暗林中猝然出手將他們製住。“顏師妹還顧念著是同門,不肯下死手,那這件事情便有我這個師姐代勞吧。”雲赤心眼眸中折射出幾分詭笑,她袖中蕩出了一枚通訊符,隻跟魔門散修說了幾句,那魔修便迫不及待地奔往兩名儒門宮師被囚禁之處。
此刻顏首夏已經遠離,若是這兩位宮師沒有自救之法,就會成為魔修的盤中餐,而被激發的文印則會將這件事情帶回,便算是顏首夏不願意背棄儒門,她都會被春秋天闕所驅逐!沈藻倏然間明了雲赤心的打算,她瞪著眼睛,怒道:噎埖“你、你——”她奮力地抬動身軀,想要將自身從長劍上拔出,鮮血順著傷口湧出,將她身下的土壤染得赤紅。
雲赤心走向了沈藻,她抱著雙臂,垂眸凝望著這位師妹,淡淡道:“你們不願做的事情,我來助你們,不好嗎?儒門失其正,太上入其執,天機蒙蔽,大道難通。”
“你所走的就是正道嗎?”沈藻嘶聲道。
雲赤心靜靜地注視著沈藻沒有說話,她眸光落在了光幕上,見那兩名宮師被魔修打死之後,才索然無味地收起了神通,等待著顏首夏的到來。一刻鐘後,一道流光落下,顏首夏踉蹌著落下了雲頭,她一眼瞥見了沈藻,眼中浮現了濃鬱的怒氣。
雲赤心一挑眉:“要尋我報仇嗎?”她伸手將法劍收回,凝望著汗濕鬢發的顏首夏半晌,又意味不明的譏笑了一聲,轉身便走。顏首夏氣得渾身發顫,可她不能夠不管地上的沈藻,隻能夠任由雲赤心走遠。
沈藻的傷勢在那道被長劍洞穿的傷口,隻不過看著嚴重,在那法劍散去之後,傷口旋即在靈力的滋養之下複原。一把掙開了顏首夏,沈藻咬牙望著她道:“你來做什麼?”
顏首夏沒有說話,背後的傷口掙裂,鮮血順著唇角流淌了下來,她隻是靜靜地望著沈藻。
“你、你——”沈藻指著她良久,最終沒忍住伸手攬住了顏首夏搖搖欲墜的身形,咬牙道,“回不去了!”
顏首夏搖了搖頭,沉靜地回望,她道:“先不回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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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蛇在林木間遊走,壓出了兩道深痕。
雲赤心抱著雙臂,望著驟然出現的人,冷淡地一挑眉。
“謝道友來這做什麼?怕我為了完道痛下殺手嗎?”
謝卷雲掃了雲赤心一眼,慢悠悠道:“手段是否太酷烈了?”
“能達成目的不就好了?祭月想要的不也是一個結果?”雲赤心不以為然道,“我那顏師妹的道不可能脫離儒門,需要逼得她無路可走。然而在絕路上又要讓她心有牽係,而不是以身殉道,沈師妹正好做那定錨,現在隻願她們知道前往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