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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蓁見到那人,踉蹌著站起來, 掀開珠簾來企圖看個清楚。
沒錯, 來人正是她長姊楊芙!那個她親眼看見死在京華城外的楊芙!
即使是深處俗世茶館之中,她舉手投足之間仍然氣度凜然。
她仍然一身灰袍, 素發無飾,未著粉黛,可仍然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兒。
楊芙邁著緩慢的步子走過來, 淡然開口:
“小七,彆來無恙。”
楊蓁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直到觸及她的衣裙,那真實的感覺才提醒著她, 這不是在黃泉。
她微紅了眼眶, 啞著嗓子問:
“長姊前來鄴城,也該說一聲才是,為何要如此?”
楊芙走上前去, 不同於從前的淡漠疏離,而是伸出手將她的眼淚拭淨了,牽著她的手重新回到了淨室。
安平看了她,似乎也並不驚訝於她的身份,而是很自如地躬身行禮:
“見過敬敏公主。”
楊芙倒也坦然地接受了,頜首道:
“多謝安大人安排。”
楊蓁愈發覺得這個安平並非池中之物了, 便自然地生出一些疑惑,試探地問道:
“安大人是如何找到長姐的?
就連京城的金羽令也沒有線索的事,倒是被安大人找到了。”
安平垂首, 似乎也意會到了她語氣當中的質疑:
“安某的忠心,領主可以相信。
安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鄴城十二州府,和領主殿下。”
楊蓁搖了搖頭,將心中的疑慮全都說了出來:
“我與大人相識不久,我於大人也並無知遇之恩,若說大人無緣無故對我忠心,實在難以令人相信。
大人不必介懷,非常之時,又在非常之地,我無法輕易相信彆人。”
安平似乎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任何神色異常,而是坦然道:
“或許此時領主並不相信在下,但我想,日後在下必然會成為領主最得力的臂膀。”
楊芙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也淡淡開口道:
“小七,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南陳的事情。
從前我也曾經探過安大人的底,他的確清白。”
楊蓁頓了片刻,想起昨夜安平帶人趕來營救她的確算是及時,便也沒有再糾結關於這個人的背景。
思忖過後,她終於釋然道:
“好。既然安大人如此說,我自當用人不疑。”
安平頜首,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來遞給楊芙:
“殿下請看,這是下官代表領主殿下所擬定的章程。
倘若所有南陳後裔皆可遵從,那麼下官代領主保證,日後陳人與孟人無異,均為大孟子民,享朝廷世代庇護。
可若是南陳後裔不服此律法,自可在七日之內離開鄴城十二郡。若逾期不離,則格殺勿論。”
楊蓁沒有說話。
因為安平已經說得足夠詳細,甚至沒有任何能夠挑出錯處的地方。
如此恩威並施,方是治國之才。
楊芙淡然一笑,接過文書便簽字畫押:
“安大人方才的話,乃是國士所言。
想必鄴城十二郡在大人手下,將會日益昌盛。”
安平聽了她的話,也並沒有居功自傲的意思,而是將文書直接遞給楊蓁:
“敬敏公主代南陳後裔簽下這文書,雙方便從此和解。
但朝廷仍然隨時保留處置全部南陳後裔的權利,他們將與大孟子民享有同等權利與責任。”
楊蓁接過文書之後,向楊芙道:
“姐姐,我隻能答應你決不株連。
但此次涉案的人等,我必須全部緝拿歸案。”
楊芙垂眸片刻,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去,示意下人將一個五花大綁的婦人帶了上來。
楊蓁定睛一看,竟然是當日在靈堂之中企圖殺死她的景南召,周婆。
她站起身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楊芙:
“這是...周婆?姐姐不是說,你們中了雙生咒?”
楊芙點了點頭:
“曾經是中過,如今已經解開了。
我將她和剩下曾經禍害過朝局的陳人全部交給你,至於如何處置,全部都依從你。”
“不必依從我。
安大人,這些人全部羈押下去,按律處置。”
安平上前一步,躬身應了一聲:
“是。”
待安平帶著人走後,楊芙拉起她的手,臉上帶著些許笑意:
“這次來得急,想必還沒有見過鄴城吧。
這裡的夜市比京華繁華多了,我帶你轉轉如何?”
楊蓁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立刻便欣然同意了。
鄴城雖沒有京華那麼大,但是南四方街四通八達,到了夜間也還有許多店鋪都開著門。
有賣糖人的,有賣燈籠的,還有賣油炸酥餅和其他美食的。
楊蓁頭一次這麼開心,一連買了許多東西抱在懷裡。
楊芙偏頭看她,滿臉笑意:
“讓你少買一些,你還是偏要買這麼多。”
楊蓁費力地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酥糖,又揚起手來塞給她一塊:
“好吃嘛,還有這小白兔燈籠,我從沒在京華見過...
等回去了,給傅虔也好好開開眼界。”
楊芙愣怔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簾,低聲道:
“傅虔,倒是一個真正可以托付之人。
小七,你比姐姐幸運多了。”
楊蓁似乎感覺到自己讓她想起了陳年舊事,便立刻噤聲,沒有再開口,而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像小時候那樣。
她們就這麼沉默地走在街巷裡,相顧無言。
忽地,楊芙指著一處小攤對楊蓁道:
“那裡有一家包子鋪,堪稱鄴城一絕。
走,我領你吃包子。”
兩人到了地方落座,楊蓁剛把懷裡的一堆東西扔在桌子上,卻看見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徑自從她的糖包裡捏了一塊酥糖。
楊蓁盯著那隻手,順著它的方向看過去,竟撞見令狐驍那雙慵懶的桃花眼。
她沒好氣地問:
“你怎麼在這?”
令狐驍挑了挑眉,將酥糖吃了下去,對身後的屬下扔下一句:
“去給我也買一點酥糖回來。”
說完,他便將眸子轉過來,落在楊氏姐妹身上,笑道:
“怎麼,這包子鋪是楊家開的麼?我不能來?”
他的唇角勾著笑,張揚而肆意。
楊芙微微頜首:
“這並非是我們的鋪子,楚皇自然可以來。”
見有人接了他的話茬,令狐驍便格外興奮,就當他準備繼續與楊芙攀談的時候,卻讓屬下給打斷了:
“陛下,酥糖是要芝麻的,還是花生的?”
他的眼神幾乎可以殺人了,透著凶悍的目光向屬下投過去。
屬下一個哆嗦,幾乎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直奔酥糖攤販那裡去了。
楊蓁強忍著笑意,招呼著老板上了兩籠包子。
令狐驍湊近她,低聲道:
“鄴城十二州畢竟是我送給你的賀禮,你怎麼能說放就放走那些南陳餘孽呢?”
楊芙見他們二人說著悄悄話,也並沒有打擾,而是自顧自地喝著茶水。
楊蓁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來,看著令狐驍的雙眼道:
“既然陛下都給我了,這麼說豈不是顯得小氣?
你若是想把他們趕儘殺絕,我把鄴城還給你就是。”
令狐驍被她三兩句話噎住,無奈地點著頭:
“好,好,算你狠。”
楊芙這時候開口了:
“楚皇陛下因為皇後傷了心,這件事我可以理解。
我也承諾,所有跟蘇氏有關的人等,全部交給州府按照大孟律法處置,本宮絕無偏私。”
令狐驍自然地將身子靠後,似乎打算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擺出一個談判的姿勢。
誰承想他忘了自己如今坐的是長凳,結果一個閃身差點仰倒在地。
他倉促地板正了身子,看著旁邊竊笑的楊蓁,瞪了她一眼,轉而跟楊芙繼續著方才的話題:
“既然有了公主殿下的話,那麼孤就不會再追究南陳的責任。
畢竟如今的領主並不是我。隻是......”
楊芙望著他的眼睛,平靜道:
“楚皇陛下不妨直言。”
令狐驍臉上擺了一個極為恰當的笑容,儘顯風流瀟灑。
就在他準備開口說話的功夫,卻又讓趕回來的屬下攪了個正著。
那屬下心花怒放地捧著三大袋子酥糖送到令狐驍麵前,開心道:
“陛下,我買了芝麻,花生,還有原味的,您嘗嘗看......”
令狐驍的臉越來越黑,到最後爆發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滾”字。
屬下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楊蓁憋笑憋的不行了,捂著嘴強行抑製著笑意。
楊芙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開口道:
“楚皇是不是想問我,如今以何種身份居於鄴城?”
令狐驍點了點頭:
“聰慧如殿下。孤的確想知道答案,以求安心。”
楊芙頜首微笑道:
“這是本宮最後一次以帝女身份處理此事。
在這之後,本宮便是鄴城一介平民,沒有任何皇室專權。”
楊蓁不笑了,她停下來怔怔地看著楊芙:
“姐姐,你不回去了嗎?”
楊芙苦笑道:
“無顏麵對父皇母後,在這裡我也更輕鬆些,總比那座牢籠好。”
楊蓁雖有些不舍,但還是遵從了她的選擇。
“放心吧姐姐,鄴城如今是我的封地,你在這裡是不會有人敢虧待你的。”
楊芙淡淡一笑:
“小七的封地,自然是最安全的。”
令狐驍見此情景,也鬆下了一口氣:
“既然公主是個爽快人,孤也能放心了。
從頭至尾,楚國所希望的也隻有南陳不再作亂。
若能做到這件事,兩國後裔也並非不可和平共處。”
楊蓁看他一副正經的樣子,就知道這一定是他心中隱藏多年的心結:
“放心吧,我答應你,日後鄴城勢必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
令狐驍一愣,旋即笑道:
“但願如此。”
這時候包子也蒸好了,小二將包子送了上來。
楊蓁遞給他一顆碎銀子:
“小二,幫我把包子都包起來,我要帶走。”
令狐驍吃驚道:
“不在這吃麼?”
楊蓁憐憫地看了令狐驍一眼,又遞了一顆碎銀子過去:
“再上兩籠包子給他。”
小二得了銀子,立刻便歡天喜地下去準備了。
楊蓁湊到令狐驍身邊小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