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會是戲文話本裡的主角那樣英勇非凡,百戰無前, 最後還抱得美人歸。
令狐驍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麵例子, 他是個天生的反派。
他風流成性,荒淫無度, 昏聵不知天下事。
他十二歲繼承大統,在短短十餘年間就把他爹留下的老本揮霍了個精光。
崇業二十五年,在江淮河畔佇立了三百餘年的楚國終於成為一盤散沙, 隨著曆史的長風消失殆儘。
大楚古都慶州淪為修羅地獄,燒殺搶掠之聲九日不絕,全城淪陷。
也許是慶州百姓的哀嚎聲終於傳入了深宮後院,也或許是他身邊已經再無美酒美人作陪。
無論是什麼原因, 在這最後時刻, 令狐驍終於醒了過來。
可是他醒的太晚了。
麵對外麵成千上萬打算趁機蠶食大楚的敵軍,他終於長笑三聲,自刎於自己的寢宮當中, 年僅二十五歲。
那是大楚令狐氏最後一點風骨。
其實縱觀令狐驍這二十五年,他活得並不算外人看起來的那般輕鬆。
換句話說,昏君真的不是任何人都能當的。
穿著皇帝的新衣,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每天除了把自己灌醉,沒有彆的不看清這世道的辦法。
作為一個沒有父皇王叔指引, 沒有母後姊妹照料的少年皇帝來說,他從一開始就幾乎無路可走。
其實他不是一個十足的混賬。
早在九歲那年,令狐驍就已經初露鋒芒。
已故多年的楚國先帝常常在處理政務隻餘, 總會將他抱在膝上,嘗試著問他一些最簡單的民生問題。
先帝驚訝地發現他這位稚子竟然有著超乎年齡的見解,更懂得一些從書本上無法學來的東西。
他說:
“楚國表麵強大,實則根基不穩。
若想長久發展,勢必要聯合中土大孟,以求並駕齊驅,共同繁榮。”
隻此一言,震驚朝野,更是促成了後來孟楚兩國聯軍直取南陳列國的百萬雄兵。
那一年楚皇禦駕親征之前曾經半開玩笑地問過他:
“若以大孟嫡女做你未來的皇後可好?”
他小小年紀便開始分析局勢:
“孟帝膝下兩位嫡公主,大公主早已出嫁,聽聞小公主與兒年齡相仿。
若此番盟軍大勝而歸,請父皇做主撰寫國書求娶公主,以求兩國之好。”
楚皇大笑,摸著他的頭顱道:
“孺子可教也。”
後來盟軍果然大敗敵軍,直搗陳都歸元,生擒陳帝和皇子公主若乾人。
可是楚皇也在那場戰爭之中身負重傷,回京之後一直臥病在床,不臨朝政。
到令狐驍十二歲那年,孟帝終於撒手人寰。
他給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兒子留下的,隻不過是一片爛攤子和一紙染血的國書。
國書裡麵的內容是,求娶孟帝次女楊蓁為楚國皇後。
令狐驍咬牙將國書收起,穿起寬大的龍袍登上了楚國的至尊之位。
他必須心無旁騖,否則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時候的他一腔熱血,大有整治江山的豪邁氣魄。
可是他這個時候還沒發現,這一路上他每前進一步都極為艱難。
主少國疑,整個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
但是好在他的母親竇氏是百年世族,憑借著竇氏全族的扶持,他還不算是孤立無援。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前三年,竇氏忽然在深宮之中薨逝。
沒了太後這可參天大樹,竇氏也紛紛樹倒猢猻散,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權勢。
三年之中連披了兩次縞素的令狐驍,將那封打算遞給大孟的求婚國書深藏了起來,再也不給它重見天日的可能。
他苦笑,讓人家嫁過來做什麼呢?陪著他一起過這樣的日子麼?
他繼續咬著牙跟朝堂上的勢力抗衡著,可是令狐驍突然漸漸發現,他的殫精竭慮似乎根本不起作用。
有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在從他的手中篡權,楚國一日不日一日。
可怕的不是敵人有多強大,可怕的是他看不見敵人。
朝堂上那些肱股之臣因為各種原因淡出朝堂,留下的都是那些似友似敵的人。
新人尚未培植,老臣卻已經遠去。
令狐驍不得不依靠著如今朝堂上權勢最大的兩位將軍,戰齊和趙崢世。
對於他們,他可謂言聽計從。
因為戰齊和趙崢世手中各占據著軍中最大的兩派勢力。
倘若其中一人率先發難,則江山危殆。
於是不知不覺到了他十九歲,戰齊提議立他後宮那位從未見過麵的蘇妃做皇後的時候,他不敢不聽。
隻是成婚前一天晚上,令狐驍忽地又翻出了那封國書。
他終究沒有迎娶那位大孟公主,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人,又會嫁給一個怎樣的夫君。
或許是那封國書或多或少地帶著舊日的回憶,令狐驍捧著它一夜無眠。
次日大婚,舉國歡慶。
那夜他掀開蘇葉的蓋頭之後,自從他看見那雙含情脈脈卻不經世故的雙眼之後,就此沉醉,再沒有夢醒之時。
他二話不說,勾起美人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蝕骨噬魂。
蘇葉美的像是上古傳說裡所有的禍國妖姬的模樣,而令狐驍對鏡自視,也自認為有做風流帝王的品貌。
昏君配妖後,堪稱天造地設。
酒池肉林,紙醉金迷,上古昏君們沒想到的花招他都玩遍了,最後爛成一攤泥。
隻是有一次飲酒作樂的時候,有宮女不小心翻出了那封斑駁的國書來,上麵的明黃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令狐驍一把將它扯過來,混沌的腦子慢悠悠地轉了一圈,愣在原地。
他忽地發問:
“大孟蘭陵公主嫁與何人?”
回:“自請隨淮王世子流放尚陽。”
令狐驍忽地凝滯了片刻,再看那封國書的時候,他似乎陡然窺見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他還沒失去一切的世界。
倘若當年那封國書如約送出,父皇沒有英年早逝,母親沒有被人害死...
倘若他還不是他。
遠處蘇葉妖孽般的笑聲將他扯回現實,他隨手將那封國書塞到床榻下麵,擁美人入懷。
又是幾年昏天黑地,不知年月的日子。
大楚已經被外敵內患餐食得猶如一頭年老瘦弱的駱駝,身上隻剩皮毛,肋骨嶙峋。
他二十四歲那年,大孟淮南叛亂。
早已被南陳餘孽操控於掌心的令狐驍下令,傾國之力突襲大孟東關。
其實楊蓁被陸子胥囚禁於金陵城那段時日,令狐驍親率的十萬鐵騎先於大孟王軍,早就抵達了金陵不遠處之外的城關。
那天他一個人坐在軍營之中,看了那封國書一整天。
冥冥之中,令狐驍曾經想過他或許能做些什麼。
隻是這麼多年荒廢,他的手早已提不起銀槍,肩早已扛不起戰甲,就連胸腔裡那一腔跳動的火熱,也早已百孔穿心。
到了黃昏,整座大帳一片漆黑。
蘇葉走進來點起燈,看見他麵前擺的那封明黃色國書。
她一雙媚眼眸光流轉,輕笑道:
“原來陛下惦記金陵城那位。”
令狐驍隨手將那國書扔進一旁的火爐裡,翻身將美人扣緊:
“我連她的麵都沒見過,談何惦記?”
蘇葉摩挲著他的胸膛,滿目悵然:
“陛下不惦記她便好。
妾聽聞那位公主從金陵城跳下來了,激得孟軍大肆攻城,陸子胥就快敗了。
陛下也不去幫幫他...”
她後麵說了什麼,令狐驍沒聽見。
隻是原本在撥弄著她衣襟的手陡然停滯。
孟軍就在金陵城外,她這麼跳下來,是為了什麼?為了不受人脅迫?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知道了什麼不可饒恕之事一般。
為什麼她肯這樣做?她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變成一個傀儡?
死是那樣可怕的事情。從高處墜落,幾乎全身的骨頭都碎了,鮮血會蔓延一地,那會多疼啊...
她怎麼能這麼果斷地了結自己的性命?
蘇葉眸中一緊,將頭埋在他懷裡撒嬌:
“一個不相乾的人,死就死了,陛下怎麼了?”
蘇葉說的沒錯。
她是一個不相乾的人,一個遠在天邊的人,一個素未謀麵的人。
可她也是希望,是光芒,是他清白的時光裡最後一抹痕跡。
令狐驍扣緊了美人的肩膀,感受到她藤蔓一般柔軟的腰肢和手腕纏在自己身上。
仿佛這人世間最後扯住他、不讓他墜入地獄的繩索斷了。
下麵是萬丈深淵,深淵裡百鬼嚎哭,它們伸著魔爪扯著他的四肢要將他也納入修羅。
然後他轉身成魔,為禍眾生。
*今生*
臨死之前,他的鮮血濺在帳前的秀麗江山圖上,宛如一片熾熱烈焰將天下毀於一旦。
他那雙足以顛倒眾生的雙眸緩緩閉上,那片暗紅也就此湮沒在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神識在黑暗中漸漸蘇醒。
他曾經想要的一切,那個清明盛世,在他死後如同卷軸一般在他眼前緩緩滾動。
令狐驍看見遠走多年的父皇和母後,仿佛被塵封於黑暗中多年的那一絲光芒重現在他眼前。
他們還是從前那般的音容笑貌,連同說話的語氣也同他兒時一般。
先皇和先皇後笑容滿麵地看著他,眼中沒有絲毫責備他的意思:
“我兒長大了。”
令狐驍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他仿佛一個稚齡兒童一般擁上去抱緊他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地一個堅實的力量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先皇眉宇堅定地看著他:
“得子如此,楚國中興有望。”
令狐驍紅著眼睛,肺腑間如同有重石壓迫:
“奸臣當道,談何中興!”
先皇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斑斕,反倒愈發熠熠生輝:
“驍兒,還記得小時候為父考問你的時候麼?”
令狐驍定定地看著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先皇目光如炬,似乎洞察到了他心裡:
“你知道該怎麼做,隻是不敢放手一搏罷了。
隻要你看的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就一定有翻盤的機會。”
卷軸在這個時候收緊了,光芒也漸漸在黑暗之中變得微弱晦暗。
令狐驍下意識地抓緊了先皇和母後的手,可還沒等他喊出聲就被黑暗吞沒,他周圍有青麵獠牙的厲鬼向他源源不斷地撲來,卻又穿過他的身體撲向他身後。
轉過身來一看,後麵正是滿城焦土的慶州,平民百姓的身體被那些厲鬼撕碎,鮮血滲入大地變為煉獄...
他臉上的淚水乾涸,雙膝一軟跪伏在地上,幾乎是瘋狂地將自己的額頭砸在那些崩裂的地麵和岩石上麵,鮮血淋漓。
大悲大怒,大徹大悟。
直到黑暗再一次將他吞沒,醒來的時候是一片清明敞亮。
引入眼簾的,便是那由帷幔隔著的秀麗江山圖。
隻是不見汙血,完好如初。
他翻身準備下床去看著一切是不是夢境,卻被一個柔若無骨的手臂拉住了寢衣。
轉頭一看,蘇葉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便出現在他麵前,形容嬌憨:
“陛下起得這麼早做什麼?”
令狐驍麵色一凜,他想起前世最後一次見到蘇葉那天,她踩著身為宗室的豫親王的屍體站在大殿上,不可一世。
他的大手瞬間便摸上蘇葉的咽喉,卻在收緊的那一瞬間,看著她那張臉鬆開了手。
殺了她,很多事情他就找不到答案了。
蘇葉雙手軟弱無力地攀著他的鐵腕,嬌聲道:
“陛下今日對妾怎麼這般霸道。”
令狐驍雙眼輕輕一眯,換上一副慵懶的眸色,將她的下巴狠狠地掐著送到自己麵前:
“今日配孤去上早朝。”
蘇葉嬌羞地抵著他的胸膛,根本沒有看出絲毫異常:
“陛下讓妾陪侍,妾就陪陛下一起。”
她說著,便立刻從床榻上爬起來,開始梳洗打扮,想必她早就懷了想要乾政的心思。
隻有乾涉了朝政,她才能趁機塞進自己的人。
令狐驍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眼中有若刀劍一般幾乎貫穿她的心臟。
看著女人自顧自地讓侍女給她梳妝,令狐驍沒再多看,而是站起身來徑直向秀麗江山圖走去。
大楚四十九州,如今還完好無損地呈現在他麵前。
隻不過他能透過地圖看見那背後潛藏的厲鬼。
令狐驍的視線忽地聚集在西北,鄴城十六郡。
那裡是曾經與陳國交界的地方,無數從亡陳逃出來的人大部分都逃到了鄴城。
他如今行動受限,大楚也沒有能力真正收複鄴城。
倘若是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