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的話忽然在他腦中響起:
“隻要你看的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就一定有翻盤的機會。”
大孟。
他眼睛一亮,視線北上凝聚在那隻盤踞中土的雄獅。
倘若以割地為名獻上賀禮,說不準可以與大孟達成某種協議。
想到這兒,令狐驍忽地矮下了身子,伸出手在床榻下麵探尋著什麼。
不多時,他臉上終於露出一個笑容來,沾滿灰塵的大手拿出一封國書。
打開來一看,上麵寫著“求娶大孟蘭陵公主楊蓁為楚國皇後。”
看著那個名字,令狐驍的眼中忽地柔軟了下來。
他想著,若是此生有機會,有沒有可能將她娶回來,陪伴在自己左右。
有她陪伴的話,或許這世上,也沒有那麼糟?
突然他耳邊又響起一陣媚笑,那聲音攪得他有些心煩。
令狐驍回過頭來,看見盛裝的蘇葉,臉上全無了方才厭惡的神情。
他走到蘇葉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呼吸拂過她的鬢角,誘人的聲音低沉響起:
“葉兒,我記得你有個小妹,孤封她做十三公主可好?”
*
當日,令狐驍冊封蘇葉的小妹蘇瓔為十三公主,改名令狐瓔,跟隨王駕一起前往大孟和親。
以此名義,令狐驍也終於踏上了屬於他自己的救贖之路。
倘若一切真的可以從頭開始,他這一次一定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
這一路上跟楊顯那個酒鬼喝了幾次酒之後,令狐驍已經將關於楊蓁的一切故事都套出來了。
他知道了楊蓁沒有南下,沒有跟著那個混小子去淮南,而是安靜地在京華,準備著跟上將軍傅虔的婚事。
令狐驍那嫉妒心又開始作祟,並不是因為楊顯總是覬覦蘇葉,而是因為那個還遠在天邊的楊蓁。
他想著若是能讓令狐瓔嫁給傅虔,會不會有機會讓他們之間產生隔閡?
無論用什麼辦法,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就好。
帶著這樣的心思,當他駕這那輛軺車出現在潼關之外的時候,幾乎是第一眼就瞧見人群裡的那個穿著粉蝶常服的身影。
他們從未見過麵,可是不知道為何,竟如此熟悉。
她的身影單薄纖瘦,立在那裡像一株梅花,看起來易折卻仍舊傲然綻放,猶如遺世獨立。
與卿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令狐驍幾乎是強行抑製住了自己想要走到她麵前的衝動,而是換上他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輕浮而淡漠地掃了她一眼:
“我看孟帝宮裡這位娘娘,與二蘇相比也不遑多讓啊。”
與蘇葉在一起待久了,他渾身上下幾乎都透著昏庸君王的酸腐氣。
他原以為這樣會博得她的青睞,可不曾想到這樣的方式約莫會讓楊蓁...
很討厭他。
從見她的第二次開始,楊蓁就在刻意躲著他。
害的令狐驍回宮之後怒氣衝衝地砸了三麵銅鏡。
不得已,他讓人打聽了陸子胥是個什麼模樣的人,然後照著他的樣子穿衣打扮。
也不知是誰給他的錯覺,令狐驍一向瞧不上傅虔,覺得陸子胥才是自己最大的對手。
於是當他白衣飄飄,一身仙氣地出現在楊蓁麵前的時候,他自以為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驚鴻一瞥。
可事實上是,楊蓁隻是因為他那句話停了下來。
他說的是:
“世人道蘭陵公主癡情,肯為了未婚的世子爺南下流放。
沒想到這麼快,便換了個心上人。
真可謂,世態炎涼哪......”
在精準地勾住了楊蓁的腳步之後,令狐驍卻換了一個策略,他選擇閉口不言。
實際上他那看似輕描淡寫的眸子下麵,是幾乎要抑製不住的緊張心情。
他不知從何開口,不知從何講起,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提起前世的事情。
難道要他講自己的父親曾經給自己留了一封國書,要他迎娶她回楚國?
還是告訴她說,上輩子聽聞她從金陵城一躍而下,十分佩服她的氣節?
都對,可都不對。
他的嘴唇輕輕顫抖著,終於睜開一雙撩人的桃花眼:
“喲,還在這兒等我呢?還說不願意做我的皇後?”
說罷,伸出手去想要撩起她額前的秀發。
畢竟他生了一副絕無僅有的好皮囊,尋常的女子多看他一眼都要酥了骨頭。
可令狐驍忘了,她不是尋常的女子。
“楚皇若有話,不妨直言。”
他訕訕地放下手來,將手伸到廣袖之中。
那裡麵放著一封硬質的國書,可他翻找了半晌,最終卻掏出一方錦帕遞給了她。
分彆的時候楊蓁問他:
“既然你也是重新來過一次的人,你可想改變什麼?”
也不知是在刻意維護著自己那微薄的自尊還是怎樣,他下意識地淡然開口:
“跟你一樣,找個新歡。”
說完,他給楊蓁留下一個笑容來,唱著楚歌愈行愈遠。
等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令狐驍從袖中取出那封國書來摩挲著,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次又沒把你送出去,下次吧。”
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在與那天一樣的月夜裡,在宴會上,在武場之中,他有無數可以開口的機會。
可是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他守護著楊蓁,宛如這世上唯一的珍寶。
令狐驍退卻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這樣對待她。
畢竟他如今,連皇後的位置都不能給她。
這一猶豫,就到了她的大婚前夕。
他把二兩楚酒和一斤半嶠安佳釀兌在一起灌了下去,去做最後的嘗試。
那天他隔她隻有兩寸,幾乎連呼吸聲都聽得到。
“哎...我說......人有時候是很沒皮沒臉的,即使知道自己相比起來弱的像家禽,可是還是想爭取一下......”
她輕啟朱唇,頭一次沒有退開:
“您還知道世界上有‘沒皮沒臉’這個詞?”
他心中一顫,袖中包緊的國書仿佛馬上就要被拿出來送到她麵前。
可是臨到關頭,令狐驍忽然又想賭一把。
他想試試看,楊蓁對他這個人,對他除了楚皇之外的這個純粹的人有沒有可能。
“......我是說,儘管我知道自己的勝算很小,可還是忍不住在你大婚前問一句——
你要不要真的考慮一下,嫁給我?”
他看著她眼中從驚詫到平淡,而他的心也從巔峰墜入深穀。
即使早就已經想到了答案,可還是不甘心。
這一次她先離開,令狐驍修中的國書還是沒能送出去。
他的酒勁已經散了,將明黃色的國書拿出來,仿佛那人就在麵前:
“父皇,我還是錯過了。”
*
這世上若虧欠了你什麼,勢必會從另一方麵補償。
在離開大孟之後,令狐驍的計劃一點一點地朝著他所期望的方向而去。
在朝堂上,他扶植豫親王上位,逐漸將軍權從戰齊和趙崢世手中奪回了相當可觀的一部分。
可是他仍然低估了蘇葉在朝中的勢力。
一日宿醉醒來之後,蘇葉已經帶著戰齊手中的兵馬,全軍向大孟北境進發。
令狐驍幾乎是發瘋了一般整合軍隊,將出國上下全部能動的地方軍全部集結完畢,準備討伐蘇葉的大軍。
這一切都因為,楊蓁在北境。
就算已經下定決心封存那封國書,就算已經勸過自己不要再想關於她的事情,可他還是不由自主。
楚軍不善長途奔襲,行軍一半的時候士兵就已經支撐不住。
等到他們還未抵達大孟邊境的時候,七裡川的捷報已經傳來了。
楊顯帶領死士引開了蘇葉的主力軍,正好撞進了大孟王軍的圈套之中。
他接到捷報的時候,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那些難以言喻的酸澀卻也逐漸浮上心頭。
每一次拯救這一切的人都不是他,就連他期待已久的重逢也並沒有給他絲毫機會。
你的世界天崩地裂,而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大約就是這樣吧。
令狐驍望著遠處緩慢返回慶州的楚軍,他苦澀地笑了一下。
*
七裡川一戰之後,宣告著南陳餘孽氣數已儘。
令狐驍與朝中擁立他的純臣們一起將朝堂上下清掃了個乾淨,還給了大楚一個全新的格局。
新朝當立,眾臣跪伏於地,懇請楚皇冊立皇後,母儀天下。
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們,久久都沒有說話。
那個身影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找了個機會,他又來到了鄴城十二州。
這是他送給她做封地的鄴城十二州。
走在鄴城不夜城之中,令狐驍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很像她,可是追上去之後卻發現並不是。
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出現在他身邊,可唯獨她不行。
因為她此時一定在那人的懷抱裡,笑得幾乎全然忘卻了前世的一切。
直到再次登門拜訪的時候,他隻一眼就從楊蓁的反應看出來她已經懷有身孕了。
他幾乎能想象出來,她身邊兒孫環繞的模樣。
那明明是極為美好的場景,可不知為何在他心裡卻如同烙鐵灼傷了一般。
她懷孕了,脾氣也變大了。
隻說了沒兩句話就再也沒有了耐心。
於是令狐驍隻能訕訕笑著說:
“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回去之後,或許就不能再見了。
她像是躊躇了片刻,似乎懂得了他話裡的意思,福身道:
“恭送楚皇陛下,願楚皇陛下身體康泰,福澤萬年。”
他其實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講。
他想告訴她其實自已經開兵到了七裡川,可是沒打招呼就回去了。
他想告訴她自己在鄴城待了很久,吃遍了這裡的每一種小吃,隻等著她來的時候可以介紹給她。
他想告訴她自己其實很想她,隻是不能說,不可說。
可是最後令狐驍隻點了點頭,淡淡地向楊蓁示意:
“平身。”
像一個君王那樣認識她,像一個君王那樣離開。
他原本已經將自己抽身而出,不再留戀。
他遠走的步子已經邁開,無法收回。
直到楊蓁在他身後輕柔地喚了一聲:
“陛下,保重啊。”
頃刻間,所有防線全部崩塌。
他沒有再回頭,怕自己忍不住。
可是他也沒有繼續沉默,怕愧對自己本心。
於是令狐驍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楊小七,我真後悔。”
外麵霞光萬丈,鋪滿了他離開的路。
他是君王,話不可多說,於是隻能言儘於此。
這句話背後訴說的衷腸,也隻有他能懂。
隻不過這世上唯一能讀懂這句話的人,最後回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地方。
*
多年之後,令狐驍躺在美人懷中,手中捧著葡萄美酒,沾在唇間宛如一絲血色。
他看著桌案上新寫的禦詔“天聖大皇後”,忽地笑了一聲,將那折子丟到了一邊去,挪開眼睛不再去看。
作者有話要說: 友情放送:
楊小七,我真後悔。
第一次,我父皇給幼年的我定親。那時孟楚兩國聯姻交好,隻要我點一下頭,我父皇必然會去為我求娶你。可是我沒有。
第二次,你十五歲及笄,我想著若是娶了你做皇後也不錯。可是那年我父皇去世,那封求婚的國書我一直都沒有遞出去。
第三次,我聽說你嫁給了一個混小子,我也娶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我本來以為故事就會這樣寫,可是當你從金陵跳下來的時候,我後悔了一輩子。
第四次,我重生回來,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求娶你。
可是我又一次錯過了你。
第五次,我終於有機會站在你麵前跟你說,我喜歡你,要你跟我走,可是你說你不能。
兩輩子,我錯過了你五次。
兩輩子,我終於明白老天爺給我了某樣東西,就不會再給我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