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偏廳。
王府的門客,大都是從北地跟過來的,也有幾位是攝政王歸來後招攬的,唯獨張遠一人算是少年相識,在淩昭奉命戍守邊疆前,就立誌追隨他左右,地位非同一般。
此刻,秦衍之手裡捧著一份書函,越看越是驚奇,抬頭看向座上的人:“張先生,這……”
張遠頷首:“這是大理寺卿朱大人給我看了,又由我抄寫下來的。據我所知,朝中至少有三人持有同樣的密詔,皆是先帝十分器重的肱股之臣。”
秦衍之眉宇緊鎖:“可是沒道理。太子尚在,若是先帝早料到王爺有稱帝之心,又為何會交代臣子儘心輔佐王爺?難道人之將死,良心發現——”他看了眼淩昭的臉色,不敢再往下說去。
先帝會良心發現,懊悔當年橫刀奪愛的舊事嗎?
淩昭坐在上首,廳內燈燭通明,映出他寒意彌漫的眼,臉部線條是那般剛毅冷硬,滿室的燭光燈影都柔和不了半分。
小時候,他和身為太子的淩暄算不得親近,但也絕不曾交惡。
淩暄是太子,將來會是帝王,和他是兄弟更是君臣,他也早就認了,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絕無二話。
若不是那年的變故,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到染指皇位。
從江晚晴成為太子妃的一刻起,他和淩暄隻能是仇人。
他不由想起了不久前,見淩暄的最後一麵。
當時淩暄病重,穿著一襲絲綢薄衫,斜靠榻上,桌子上放著筆墨紙硯,他卻再無力氣執筆作畫,隻是讓小太監研墨,輕嗅墨香。
看見自己進來,也隻抬了抬眼皮:“七弟,一彆多年,你看起來……更礙眼了。”
有氣無力的說完一句,他開始咳嗽,咳得坐起身,等他放下袖子,紙上已然有幾點腥紅的血珠暈染開。
太監嚇白了臉,張口欲傳太醫。
淩暄的容色慘淡如紙,懨懨道:“再用上十副藥,也未必能拖上半天性命……咳咳咳,平白害朕受罪。”
他一邊說,一邊咳嗽,偏要硬撐著執起筆,就著那幾點咳出的血,畫了疏疏落落幾朵紅梅,落筆後欣賞一番,微笑道:“送去長華宮,就說是朕的遺作,留個紀念。”
太監領旨退下了,淩暄側眸看他,唇角那一抹疲倦的笑容,深了幾許:“還恨朕?”
淩昭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冷眼看著將死的帝王。
他在戰場上看過太多死人,此刻映在他眼裡的,仿佛隻是其中之一,並無任何特殊。
淩暄低笑了聲,和顏悅色道:“七弟,你記住,生在帝王家,就不應奢求公平,求人不如求己,敗者不配擁有借口——終究是你無能。”他低垂著眸,不再去看久未相見的弟弟:“朕的一生已經走到儘頭,而你們的路,還很長。”
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有悔恨嗎?
——沒有。
淩昭從思緒中回神,看向張遠:“他們有投誠之意,本王也有容人之心。”
張遠微笑道:“王爺寬宏大量,將來必為一代明君。”
淩昭道:“但是也不可不防他們暗藏禍心,你命人暗地裡盯緊,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來報。”
張遠愣了愣,目中有驚訝的神色。
淩昭皺眉:“怎麼了?”
張遠展眉笑了笑,搖頭:“不,沒什麼,隻是認識王爺這麼多年,王爺……真的變了許多。”
淩昭看著他,等他往下說。
張遠歎了口氣,看不出來是欣慰或是感慨:“當年,王爺雖然也是少言寡語,可本性爽朗,待人赤誠,不願輕易起疑心,如今……”他欠了欠身,拱手道:“王爺在北地苦熬七年,其中的艱辛,終究沒有白費了。”
夜深了,張遠開口告辭。
秦衍之送他到王府門前,回來的時候,卻見淩昭仍獨自坐著,便道:“王爺,您考慮事情周詳,張先生是為您高興。”
淩昭目光平靜,漠然道:“這世上可以信任的人少,值得信任的,更少。”
秦衍之恭敬地侍立在側。
過了會兒,淩昭擰起眉,兩指按住鼻梁,沉聲道:“這幾日事務繁忙……”
秦衍之接了下去:“王爺日理萬機,若有什麼需要吩咐的,屬下定當儘心竭力,為王爺分憂。”
淩昭道:“你去找魏誌忠,長華宮的一應用度,你叫他寫下來,必須精細,本王要親自過目。”
秦衍之:“……”
又來了。
怪狗怪天熱怪沒冰盆怪長華宮風水不好,總之江家小姐不理他有千種萬種原因,什麼都可能,就不可能因為當真移情先帝,無心於他。
淩昭想了想,生硬地添了句:“這些不可讓江氏知道。”
秦衍之實在哭笑不得,忍著好笑,道:“王爺,左不過三五天,江……”他瞥了眼淩昭,彆扭的改口:“……江氏在長華宮將就一下,也不會有怨言的。”
淩昭看了他一眼:“誰都能將就,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