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尚書府。
秦衍之一到,江尚書立刻迎了出去,兩人說笑著一道走進廳裡,說的都是不痛不癢的閒話。
等下人上了茶,都退下了,秦衍之低頭,抿了口清茶,才溫聲道:“這七年來,江大人坐著國丈爺的位子,朝中上下無人不敬、無人不羨,想必日子是很好過的了。”
江尚書聽了這話,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果然秋後算賬來了,勉強笑道:“秦大人說的哪裡話。”
秦衍之放下茶盞,歎了口氣:“北邊的風沙大,下官隨王爺駐守在外,有時回到營帳中,一個不慎……”他看了眼手邊的青瓷茶杯,笑笑:“……茶杯裡就落滿了塵屑砂礫,難以下咽。”
江尚書艱澀地吞了口唾沫,道:“攝政王多年來鎮守北境,威震四方,勞苦功高,大夏能得王爺這等將才,是為國之大幸呐!”
秦衍之又是一笑,越發和善:“江大人無須擔心,下官提起前塵舊事並無惡意,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有些事情……也許能翻開新的篇章也未可知。”
江尚書隱約感覺出他是想提醒自己,可左思右想,依然不甚明了其中的內涵,隻能站了起來,鄭重其事道:“還請秦大人賜教。”
秦衍之也隨著他起身:“不敢,不敢。”他走了幾步,背對著江尚書,端的是雲淡風輕:“尚書大人這國丈爺的位子……是可以繼續穩坐下去的。”
這句話宛如一聲悶雷擊下,江尚書腦子裡嗡的響了下,幾乎站立不穩,駭然看向不遠處年輕的男子,佯裝鎮定:“秦大人,這話可不能隨口亂說。”
秦衍之淡笑:“怎是亂說?”
江尚書扶著桌子,越發驚駭——聽他這意思,小皇帝禪位、攝政王稱帝的傳言竟是真的,而且王爺還要讓晚晴當妾……可晚晴身為先帝皇後,若是當真從了王爺,縱使尚書府和江氏一族榮華富貴依舊,他又有何顏麵再見同僚、見族中長輩親人?
隻怕這輩子都難抬頭作人了!
江家祖上出過幾位有名有姓的文臣,也算書香門第,雖然他愛惜官位、看重功名,骨子裡到底還有幾分文人的清高,因此隻是沉默不語。
秦衍之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江大人,曆朝曆代帝王後宮三千佳麗,真正稱得上國丈的,可就隻有一位。”
江尚書愣住,思緒飛轉。
帝王真正的老丈人……可不就是皇後的父親?!
秦衍之看著他臉色變了又變,依然笑的如清風朗月:“尚書大人也算的上是曆經三朝的重臣了,自聖祖皇帝起就在朝為官,我們王爺的性子,想必您心裡有數。王爺一向固執,認準了一件事一個人,傾天下之力也未必能扭轉——這就是他多年來付與江姑娘的心意,也是您從前不屑一顧的心意。”
江尚書臉上無端發燙,手心卻滲出了冷汗,正如他此刻的心。
秦衍之坐回位子上,捧起茶盞,又喝了一口,接著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改變,王爺無意追究責任,您大可安心。隻是王爺七年前待江姑娘如何,七年後仍舊初心不改,這對於您來說……可就是一柄雙刃劍了。”
江尚書腿腳一軟,坐倒在椅子上,良久,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慘笑道:“既然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還請秦大人明示。”
秦衍之低著頭,不看他,用小蓋子抹了抹杯沿,緩緩道:“若江姑娘願意從了王爺,那自然再好不過,皆大歡喜,往後江氏一族必定青雲直上,榮寵無雙。若江姑娘不願意,王爺也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但是……”
他斜眼瞥了瞥滿頭大汗的江尚書,一字一字道:“若江姑娘一時想不開,追隨先帝而去,王爺震怒之下,尚書大人,您和江家會怎樣,那就不是下官可以擅自揣測的了。”
江尚書臉色一白,半晌無言,抬頭時,已然麵如土色:“秦大人,可小女……畢竟是嫁過人的,畢竟是先帝的皇後啊!”
秦衍之挑起眉頭,十分詫異的看著他,仿佛對他的反應頗為不解:“那又如何?”
江尚書眉宇緊鎖:“王爺倘若一意孤行,到時候怎麼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他想起記憶裡總是溫柔體貼的女兒,不禁一陣悲哀:“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以晚晴的性子,萬萬承受不住此等侮辱。”
自先帝去後,這些天來,江尚書想過江家的未來,自己和兒子們的前途,然而這一瞬間,他什麼都忘記了,腦海中隻剩下久未相見的愛女容顏。
除去正妻之外,他還有三房小妾,膝下子女眾多,可唯有江晚晴一人,卻是最最貼心孝順的。
江晚晴生的美,性子又好,對父兄母親尊敬有加,對一眾弟妹關懷備至,正是他心目中完美女兒的楷模。
他記得,女兒們還小的時候,他讓先生教導琴藝書法女紅,其他人多有抱怨,唯獨江晚晴從無一句怨言,再多辛苦也不與人說,十四歲的年華,一曲仙音名動京華,為他為江家掙回多少榮光和臉麵。
就算當年他硬是拆散了淩昭和女兒,江晚晴暗自傷心過後,依舊選擇聽他的話,乖乖的嫁給先帝,不曾對他這個狠心的父親懷有哪怕一星半點的怨恨。
她總是那麼聽話,那麼善解人意,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她衝著自己鬨一鬨,哭訴委屈——可是沒有,她隻說:“女兒理解爹爹的苦心。”
這麼好的孩子,他……怎能忍心!
秦衍之看著他,淡然道:“王爺自有他的辦法,這個不須您擔心。”
江尚書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擺上的褶皺,突然對著秦衍之就跪下了。
秦衍之忙起身,想去扶他:“您——”
江尚書搖了搖頭,不肯起來,苦笑道:“秦大人,如今老夫不是以尚書的身份,而是以一個老父親的身份,在這裡向您求情。我已經錯了一次,怎可再錯第二次?小女看似柔弱溫和,實際卻是一身傲骨,不容折辱,求王爺開恩……放過她罷。”
秦衍之心裡微有驚訝,沒想到這個官場上的老油條,也有慈父的一麵。
他思索片刻,換了方式,扶起江尚書,語氣誠懇:“江大人請放心,世上最心疼江姑娘、不忍見她受絲毫委屈的人,除了您和夫人之外,還有王爺。”他歎了口氣,為難道:“近來江姑娘久居長華宮,憂思過甚,隻怕她起輕生的念頭。”
江尚書大驚,焦急道:“怎會這樣?”
秦衍之道:“我也是為此才來這一趟的。眼下暫且不能讓江夫人和江姑娘母女見麵,唯恐招人耳目,不知府上是否有可靠之人,明日能隨我進宮勸說江姑娘?”
江尚書點點頭:“有。”
送走了秦衍之,江尚書疾步走回內院,隔著老遠就聽見一陣陣的哭聲,其中快哭啞了的那個,一聽便是他的發妻陳氏。
江尚書推門進去,滿室的女眷都驚動了,晚輩和侍妾們各自起身,紅著眼睛向他請安問好。
唯有夫人陳氏坐在榻上不動,用已經被淚水浸透了的帕子,抹去臉上的淚痕。
江尚書長歎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陳氏眼裡又落下兩滴淚來,泣道:“晚晚在宮裡生死未知,我比不得老爺的能耐,人前還能談笑自如,這幾天來,我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一想起晚晚在長華宮受苦,就……就心如刀絞啊!”
江尚書咳嗽兩聲,環視四周:“你們都出去吧。”
其餘人都陸續出去了,唯有陳氏身邊一名淺藍裙衫的少女不肯離開,依然扶著陳氏的胳膊,正是他一個早逝的妾所出的庶女江雪晴。
她年紀不大,容貌卻十分出挑,眉眼和江晚晴有三分相似,隻是比起江晚晴的溫柔中帶著清冷,她的眼神更為堅毅。
江雪晴出生不久便沒了娘,陳氏原本不想接受她,是小小年紀的江晚晴說服了母親,把庶妹養在母親名下,此後更是格外照顧這個妹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江尚書看著她:“雪丫頭,怎麼了?”
江雪晴站了起來,對著他跪下:“求父親再去一趟攝政王府,替姐姐說說情。朝堂上的大事,女兒不懂,可姐姐是無辜的,攝政王若怨恨先帝,也不該遷怒於姐姐,她嫁給先帝並非自願——”
江尚書皺眉:“雪晴!”
江雪晴抿了抿唇,聽出了父親話裡的不悅,卻倔強的不願退讓:“女兒沒有說錯!姐姐隻是他們政鬥的犧牲品,為何將姐姐囚禁起來?即便攝政王對皇位有所圖謀,姐姐當不成太後,那也該放她回來——”
江尚書怒氣直往上湧,喝道:“這是你一個女兒家應該說的話麼!再者,你姐姐進了皇宮,生死都是皇家的人,還談什麼自由身?”
江雪晴咬了咬牙,雙目含淚,決然道:“好,姐姐出不來,父親也不願為她說情,那麼終有一日女兒自己進宮,自己救出姐姐!”
她說完就走,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江尚書氣的夠嗆,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她的背影:“反了,反了她了!這個不孝的逆女!”
陳氏坐在榻上,慘然一笑:“那孩子生母去的早,晚晚從小把她帶在身邊,教導她認字、念書,如今掛念她姐姐也是應該的,想來比你有良心多了。”
江尚書回頭:“你這算什麼話?”
陳氏冷冷笑道:“怎麼,我說錯了嗎?老爺,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晚晚從前都是怎麼待你的?你我的飲食偏好,晚晚記得比府裡的廚子都清楚!她第一次下廚,便是親手為你做了一盅養生的藥膳。”
她閉上眼睛,本以為早就乾涸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肆意流淌:“你叫女兒們學琴藝、學書畫,你那些個庶女都喊累叫疼,隻有晚晚從無怨言,可憐我女兒至今都被蒙在鼓中……先帝當太子時便有書畫雙絕的名聲,又喜好音律,你分明早就有攀龍附鳳之意,才讓她們學的!”
江尚書臉色難看,嗬斥道:“荒唐!還不小聲點?你是想闔府上下的人,都聽見你胡說八道嗎?!”
陳氏心灰意冷,隻是流淚:“老爺,我和你有兩兒一女,晚晚是我放在心尖上寵著愛著養大的,你害了她一生,你讓我怎能不恨呐!”
江尚書心口絞緊了,眼睛也有點濕潤,他兀自忍下,繃著臉道:“如今舊事重提又有何用?你把周媽叫來,我有話吩咐她。”
周媽是跟著陳氏一同陪嫁過來的,陳氏聽說老爺要找她,愣了愣:“什麼話?”
江尚書煩躁道:“你這麼無休無止哭哭啼啼的,我和你也說不清楚,總之王爺那邊的人帶消息來了,晚晚怕是存了輕生的念頭。”
陳氏一聽,急的再也坐不住:“這個傻孩子!李姐姐說了,王爺暫時不讓任何人見晚晚,就連她和皇上都不行,老爺,你快去求求王爺,讓我見晚晚一麵!”
江尚書重重歎了口氣,雙手負在身後:“你去就太招人耳目了。”
陳氏癱倒在榻上,六神無主:“那、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