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之點頭。
寶兒難以啟齒,重重歎氣:“唉,你彆問了。”
秦衍之奇道:“為何?”
寶兒攥著衣角,頭低低的,聲音輕若蚊蠅:“大人您可能不清楚,他們當太監的……”到這裡,又說不下去了。
秦衍之道:“姑娘但說無妨。”
寶兒又歎口氣,臉紅的不像話:“他們當太監的,進宮的時候那個了,淨身房專門乾這活兒的老太監,會收起哢擦掉的那個,等他們風光了,又會去重金贖回那個……”
秦衍之聽她一口一個那個那個的,低笑了聲,故意問:“哪個啊?”
寶兒極度的羞恥尷尬之下,連他話裡的揶揄都沒聽出來,跺一跺腳,道:“還能有哪個呢?子孫的那個呀!”說完,見秦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氣道:“好哇,你耍我來的。”
秦衍之忙道:“不敢不敢,所以……”他斂去臉上的笑意,緩聲道:“容公公如今發達了,是找老師傅討他的子孫根去了?”
寶兒臉燒的厲害,暗想壞了壞了,耳朵又汙掉了,飛快道:“就是這樣。如果大人沒有彆的事,奴婢告退。”
*
容定看著老太監辛苦拿出個蒙塵的罐子,放在桌子上,眯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尖著嗓子道:“喏——容公公的寶貝子孫根,就在這兒了。”
容定的目光往下,鎖住瓦罐,歎息道:“放這麼久,怕是已經爛了乾了。”
老太監是淨身房裡手藝最好的師傅之一,姓方,動手乾脆利落,存活率極高。
方公公聽他那麼說,忙道:“容公公放一千一萬個心,那誰彆的本事一般般,這點能耐還是有的——您聽我的,回頭用布包好掛起來,早晚求一求,保準下輩子你投個好胎,賢妻美妾,胎胎生男,兒孫滿堂。”
容定笑一笑,突然‘咦’了聲,稀奇道:“方公公,不是您讓我六根清淨的嗎?”
方公公驚訝道:“容公公怎麼年紀輕輕的,記性就不好了?不是我動手,是死了的那個蔡八給您辦的事兒。”
容定一怔:“死了?”他很快緩過來,歎道:“當時我疼的昏死過去,哪兒還能看清誰的臉?這才記錯了。”
方公公歎口氣,點頭:“他死了。就前些天的事情,蔡八領了牌子出宮,好像是為何太妃辦事來著,他也是個作死的,半道上貪杯喝了酒,摔河裡溺死了。”
容定頷首:“原來如此。”
回去的路上,容定手裡捧著那個瓦罐,心裡嫌棄的不得了,為了這次能蒙混過去,又不得不像個寶貝似的供著。
什麼下輩子投個好胎,他這輩子就能兒孫滿堂。
這裡麵是個什麼鬼的東西,左不過鹿鞭虎鞭馬鞭之類,泡酒都嫌礙眼。
還有。
他一個未淨身的太監,莫名就進了長華宮。
寶兒和江晚晴都說,從前的容定是個沒嘴的葫蘆,而替‘他’淨身的蔡八也死了,事情真相撲朔迷離。
全部加在一起,很難用失職和巧合解釋。
容定心中冷笑。
怪他當時病的太重,多餘的精力都給了國事,有很多事情,終究未能顧及到。
不過,不要緊。
從今往後,一樁樁,一件件,慢慢清算。
秦衍之從很遠的距離,一眼就看見小心翼翼捧著個瓦罐的容定,快走幾步,攔在他麵前,笑容可掬:“容公公,恭喜恭喜。”
容定的眼神帶著幾分警惕,好像有點緊張,把罐子牢牢藏在身後:“秦大人。”
秦衍之見他那麼小心寶貝的樣子,不覺感到好笑,又覺得是自己高看他了。
說實話,他今天來,更多的是因為容定,而不是寶兒。
那傻丫頭的背景清清白白,人也是,傻的清楚,傻的不加掩飾。
容定則不一樣,雖然他的出身家世也算清白,沒任何明顯問題,可不知為何……秦衍之皺眉,這人給他的感覺,卻像望不到底的深海,無邊無際的夜空。
然而,到頭來,他不過是個一朝得勢,急急忙忙贖回他命根子的小太監罷了,和其他太監又有什麼不同。
接下來,秦衍之問了容定幾個問題,他都清楚明白的答了。
秦衍之算是滿意了,轉身離開。
容定望著他的背影,淡淡笑了笑。
回到西殿,容定抬頭,意外看見江晚晴站在寢殿門口,如煙如霧的眸子,恰恰好看著他手裡的瓦罐。
容定心底叫苦,臉上止不住的發熱,耳根都有些紅。
江晚晴幽幽歎了聲。
如果容定真是那個人……
唉,上輩子是個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的假風流帝王,這輩子是個痛失命根,無力回天的太監,真叫人心酸。
正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穿越何必笑重生,都是可憐人。
“你……節哀。”
容定看見她說不出是同情亦或是悲涼的眼神,手裡的瓦罐沉的要命,就像捧了一塊燙手的巨石。
有苦難言,慘。
*
慈寧宮,正殿。
早上江晚晴去向李太後請安,李太後照常免了她的禮,招呼她一道坐下,便道:“宛兒,哀家這幾日打聽到的消息,一個比一個駭人,你說……”她一手扶著額頭,苦澀道:“皇上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麼就突然得失心瘋了呢?”
江晚晴怔了怔,心想他那症狀,倒是真有點像失心瘋,一邊問道:“何以見得?”
李太後隻覺得心累,歎道:“說是皇帝才剛登基沒多久,就把孔老將軍、文大學士給嚇病了,當時還傳了太醫,情況緊急。”
江晚晴問道:“皇上為何嚇唬二位大人?”
李太後苦笑道:“哀家也不知道,隻是聽人說,這病發作起來,便會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舉動,這隻是其中之一。”
江晚晴又問:“還有呢?”
李太後麵色悲傷,說不出口,隻能讓彭嬤嬤代勞。
彭嬤嬤皺著一張老臉:“皇上獨自一人時,經常會不由自主的微笑……唉,宛兒姑娘,您應該也清楚,皇上可從來不是愛笑的人呀!更不會坐著發呆,一邊發呆一邊笑,這可不是病的重了?”
江晚晴想起那日淩昭過來,一直衝著她寵溺微笑的樣子,瑟縮了下,無形的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彭嬤嬤接著道:“這還不算。聽說,皇上會這樣,是從見過一個民間女子開始的,他叫秦大人把那女子帶進宮中,兩人獨處——”
李太後不悅道:“彭嬤嬤。”
彭嬤嬤急忙收住口,麵色訕訕的站在一邊。
江晚晴卻不由長長鬆了口氣,甚至還露出一點不經意的笑容。
看吧,山窮水儘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淩昭不管是礙於對她的情,又或是嚴守軍紀以身作則,這憋了多少年的大男人,一個忍不住,褲腰帶就鬆了。
隻要開了這個口子,以後他就會慢慢習慣彆的女人,於是她的存在就可有可無了。
李太後和彭嬤嬤看見她那頗感欣慰的眼神,和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心裡都是一驚,生怕繼皇帝之後,就連江晚晴也被傳染了失心瘋。
幸好,江晚晴很快便道:“太後娘娘,您想一想——皇上七年守邊之苦,想來定是一再的克製自己,回來又碰上先帝駕崩……隻要知道的人不多,沒傳到不應該的人耳中,這也不是大事。”
李太後一聽,不禁大為感動,心道江晚晴這等寬容大度、通情達理的正妻風範,真是再難找出第二個了,這都能處處為皇帝想。
她握住江晚晴的手,發自內心的感慨:“宛兒,先帝能得你為妻,是他的福分,皇帝和你無緣,是他命苦。”
江晚晴垂眸,輕輕道:“太後娘娘怎麼又提這話了。”
李太後強笑道:“好,不提這個。隻是你不知道——”她的胸口悶了起來,語氣轉為壓抑的悲痛:“皇帝嚇唬文大學士、孔老將軍,正是因為這事,唯恐他們看見了他和那狐媚子往來,先下手為強,把他們都嚇暈了。”
江晚晴聽說淩昭這般在意那女子,頓時心花怒放,麵上猶自克製著:“……皇上不是這樣的人。”
李太後歎氣:“哀家也希望不是。”
等江晚晴回到西殿,門一關上,臉上終於忍不住掛上明媚的笑容。
寶兒見了,奇道:“姑娘,李太後跟您說了最近會有好事了嗎?怎麼笑的這麼開心。”
江晚晴心情舒暢,低低道:“豈止是好事。”
寶兒更好奇了:“那是什麼?”
江晚晴走到窗邊,抬起頭,望著萬裡無雲的晴空,深深吸一口香甜的空氣:“烏雲散儘,是個好兆頭。”
寶兒呆呆地看著她,不明覺厲。
*
淩昭再次到慈寧宮請安時,總覺得李太後的目光十分奇怪,總像是欲言又止,偶爾又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和氣憤。
他微不可覺地擰眉,過上一會,開口道:“太後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李太後笑意蒼白:“這話,怎麼直說呢?”
淩昭道:“兒臣不明白母後的意思。”
李太後歎了口氣,幾步走到窗邊,沒有看他:“皇帝,你初登基不久,正是顯示你能力和胸懷的時候。”
淩昭端起一盞茶,淡然道:“還請母後指教。”
李太後彎起唇角,這笑是苦澀的:“哀家還怎麼敢指教你……對你表達不滿的,不都遭你威嚇了麼?”
淩昭目光冷了下來:“這話從何說起?”
李太後沉默一會,疲倦道:“皇帝,忠言逆耳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對於那些敢於正言直諫的大臣,你應該多寬容些。”頓了頓,又勸道:“哀家不是怪你……北境七年,你受苦了,就連宛兒都能理解你,先帝才去不久,你好歹也收斂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就不能等天黑麼?”
淩昭一聽母親提起江晚晴,又說什麼受苦了,等天黑,猜出了大半,寒聲道:“太後可是聽說了什麼?”
李太後道:“你和那位宮外的姑娘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淩昭冷笑不止:“原來如此。”
想他從前遠在大夏北境,任人汙蔑而無還擊之力,不成想到了今天,竟然還能出現這等荒唐的事。
這宮裡,是該整頓整頓。
可笑淩暄當初整頓了半天,結果最後養了一群碎嘴的東西,太無能。
離開慈寧宮後,剛回去,淩昭便叫王充立刻去找秦衍之過來,見了人,開門見山就道:“帶喜冬去慈寧宮。”
秦衍之一愣,道:“可皇上不是說——”
淩昭冷聲打斷:“現在就去。”
秦衍之應道:“是。”
淩昭閉了閉眼,語氣冷淡:“等喜冬先去言明事實,朕再去,如此定可徹底消除她的疑慮。”
秦衍之猶豫再三,小心翼翼道:“那為何,不一起去?”
淩昭看了他一眼。
秦衍之脖子一涼,急忙低下頭,道:“微臣這就去找喜冬姑娘。”隨即行了一禮,退下。
走遠了,才鬆口氣。
好罷,以前貓狗開道,現在丫鬟開道。
——都是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