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她把秦衍之帶了進來。
秦衍之行了一禮,同樣心中疑惑,問道:“不知宛兒姑娘有何事吩咐?”
江晚晴還了半禮,神色如常,並無異樣:“沒什麼大事,隻是想問問你……皇上在北地的事情。”
秦衍之更覺古怪。
江小姐想知道皇上的事情,皇上一定比誰都樂意傾訴,雖然說的未必是她愛聽的,但絕對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而且還會非常感動且高興。
為何來問他?
秦衍之笑了笑:“姑娘儘管問。”
江晚晴問了幾件無關緊要的,然後狀若隨意,道:“他一向酒量極好,在北地,也和你們一起飲酒麼?”
秦衍之心神一凜,暗想原來是想問皇帝有無酒後亂性的汙點,忙道:“姑娘,皇上深知貪杯壞事,且戰事頻繁,偶爾小酌兩杯都少,和將士們一同飲酒,多為打了勝仗後慶祝,並不會喝醉。”
江晚晴慢慢道:“你們喝酒都是用碗的,這一碗一碗乾下去,他真不曾醉過?”
秦衍之隻能睜眼說瞎話:“您誤會了,北地……北地烈酒緊缺,我們喝酒是用丁點大的酒杯,就像鳥兒啄飲一樣。”
江晚晴一怔:“啊?”
秦衍之拿起旁邊的茶杯,比了比:“就這一半的分量。當年,漠北大營條件艱苦,身為主帥之一的皇上都兩袖清風,我們真的沒有多餘的錢財飲酒作樂,皇上一直以來嚴於律己,更不曾敗壞作風。”
這幾句半真半假,他便又加了一句比真金還真的:“皇上至今都是……咳,至今都和太子殿下一樣。”
他的本意是皇帝不近女色,但江晚晴和寶兒全沒聽懂,寶兒笑了一聲:“太子又不喝酒,你怎把他和皇上比較起來?”
秦衍之硬著頭皮道:“作風上麵……都一樣。”
寶兒撲哧笑道:“太子殿下五歲出頭,晚上有時候還會哭著吵著,非要和我們姑娘一起睡,皇上萬一是這作風,如何了得?”
秦衍之心想,其實還真沒差,隻是年紀大的那個不會哭著吵著,隻在心裡想入非非罷了。
江晚晴倒是聽明白了,臉上發燙,製止了還想再說的寶兒:“我知道了,多謝……秦大人告知。”
待寶兒送走了秦衍之,江晚晴看著盒中錦緞上的兩粒藥丸,陷入沉思。
秦衍之八成是敷衍她,他說的話聽一半就好,淩昭的酒量,她實在不清楚,畢竟他從不曾在她麵前醉過,但是……容定有了這藥,都敢單刀赴宴,她若能在喝到酒精中毒前,哄他說出那幾個字,即便隻當玩笑般出口,就算贏了。
省的以後還要提防江雪晴哢嚓哢嚓剪攔路草,省的夜長夢多,這一天天留下來,何時是個頭。
萬一有天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安於現狀,又該怎麼辦?
拚一拚吧。
*
養心殿。
齊婉月是奉太後之命來的,禦前的太監們見了她,自然沒有阻擋的理由,個個笑臉相迎,隻是此刻皇帝不在,下朝後,他往射箭場那裡去了。
皇帝的日常總是那麼枯燥,批奏折,接見大臣,商討國事,練字念書,今天難得的選擇了放鬆心情。
有一名小太監自告奮勇,陪齊婉月去找皇上。
演武場的一邊,淩昭一身箭袖短衣,彎弓搭箭,凝神瞄準,一瞬的凝滯,緊接著箭矢離弦而去,正中靶心,周圍喝彩聲頓起。
齊婉月也不禁拍了拍手,下一刻,意識到自己乾了什麼,暈生雙頰,羞怯地垂下頭顱。
她一直知道皇帝英武不凡,是大夏的英雄,但這是第一次見他在射箭場的英姿,遙想他在戰場上,定是同樣的風采卓絕,心中便生出絲絲向往而又甜蜜的情愫。
淩昭臉上沒什麼表情,將弓箭交給一旁的侍衛,轉身走了幾步,望見遠處似乎有一抹素衣倩影,看不太清晰,隻瞧衣飾,是那人一貫的打扮。
於是,他的步伐不由加快,剛想開口喚一聲,突然看清那人的容貌,身形一定。
齊婉月心跳如鼓,臉上飛起紅雲,抬頭飛快地看他一眼,又低下目光:“……皇上。”
淩昭側眸,問王充:“誰?”
齊婉月心底剛升起的情意,便如被冷水一澆,淋了個透心涼,驚愕過後,便是難堪和羞恥。
王充趕緊道:“皇上,是齊婉月齊姑娘,是您的……表妹。”他潤了潤有點乾澀的嘴唇,又道:“齊姑娘是奉太後之命,來與您商量中秋節宮宴的事。”
淩昭眉目淡然,看向齊婉月,波瀾不驚:“你說。”
齊婉月縱使一向穩重,可到底是個豆蔻年華的姑娘,這會兒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隻能硬生生吞下去,忍住微微發顫的聲音,低低道:“皇上,太後娘娘的意思是,這是自您登基後初次宴請皇親國戚,是否隆重一些,或是……”
朦朧的視線中,那墨色的長靴已經不見蹤影。
她抬眸,沒看見皇上,一回頭,隻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王充咳嗽了聲,道:“齊姑娘,皇上這會兒去慈寧宮請安,宮宴的事會和太後商討,當然,您有什麼想法,可以告訴奴才,奴才待會兒定一字不漏的轉達……”
齊婉月心口一陣痛楚,又冷又熱。
心寒的是皇帝這目中無人,完全視她為無物的態度,而沉默燃燒,越來越熾熱的,則是……怨恨。
*
慈寧宮,西殿。
秦衍之前腳剛走沒多久,後腳皇帝就來了,江晚晴還以為是為了同一件事,不料看見皇帝穿著騎馬射獵的服裝,額頭上蒙著一層薄汗,訝然道:“你騎馬去了嗎?”
淩昭笑道:“沒有,在演武場待了一會兒,有事來向太後請教,順道先見見你。”
江晚晴點點頭,從袖中摸出錦帕,抬手拭去他額上的汗水:“你來的正好,等你去見過太後,我有話跟你說……”
淩昭按住她的手,抽出她手中的繡帕,從自己懷裡摸出一條,挑眉:“用這個。”
江晚晴看了看,是她送給他,又親手剪壞了的那條,便有些窘迫,扭過身:“我好好的跟你說話,你又來了。”
淩昭跟進內殿。
她穿著一條素雅的水藍色裙子,安靜立在窗邊,隻留了個纖細清冷的背影給他。
但……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的眼裡心裡,是大夏的萬裡河山,宏圖霸業,是北地南境的金戈鐵馬,沙場爭鋒,是身為男兒身為帝王的豪情壯誌。
所有堅硬又冰冷的色澤。
而僅剩的那一點柔軟,那一點隔絕於世的暖色,是他自年少時便深愛的一人。
他走了過去。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你就這麼去見太後麼?”歎了一聲,拿起他手裡的帕子,抬手替他擦汗:“這天還算涼爽,你流汗這麼厲害,不是騎馬,那舞刀弄棍了?還是射箭了?”
淩昭墨色的瞳仁漸漸溫暖,忽然低頭,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在她頰邊落下一吻。
江晚晴一怔:“怎麼了?”
他埋首於她頸窩,低低道:“隻是突然很想見你。”
江晚晴身子一僵,不曾掙紮,緩緩道:“……晚上你若得空,過來一趟,我有話同你說。”
淩昭便笑:“現在不能說?”
江晚晴搖搖頭。
淩昭放開她,頷首:“好,那留到晚上,朕先過去。”
他轉身離去,江晚晴站在原地,目光盯著腳尖,看著自己手中那條陳舊的帕子,那泛黃的出水芙蓉和中間再難縫補的裂痕。
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良久,抬起頭,正撞見容定站在門外,看過來的眼神。
如深秋白霜,寒冬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