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晴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停住。
容定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忽然笑了聲:“你怕我?”他的眉擰起,唇角仍掛著那令人心驚的笑,聲音低柔:“你不怕他,你怕我。”
江晚晴張了張唇。
否認的話,終究說不出。
容定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又是一聲低笑:“為什麼……是因為覺得我心思深,還是我看破了你的秘密,惹的姑娘不快?”停頓少許,那笑漸漸淡去:“他為你做的,我又有哪一件做不到?”
江晚晴閉了閉眼,冷靜下來:“原來你是為這個置氣,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和他一爭長短……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直視他細長漂亮的鳳眸:“如果非要說清楚,才能令你安心,那麼我告訴你——是,我必死無疑,一定會離開這裡,皇上會成為大夏的明君,而你……你若當膩了皇帝,便出宮當個閒散富貴人,若是有心留在宮中,和你七弟相爭,那我也不管了。”
容定問:“一定要走?”
江晚晴沉默片刻,道:“有人在等我,我若不回去……他們的一生都毀了。”
家中獨女,日漸衰老的父母所有的寄托和希望。
她的家,她的朋友,親人,同學,老師……
那才是屬於她的時代,有她認同且堅守的價值觀,可以坦言自己的看法,而不必被視作異類。
她要回去。
江晚晴眼圈泛紅,一字一字,沉重而真切:“陛下,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當年身在帝王家,身為太子,你責無旁貸,如今……你是能選擇的,你這麼聰明,在哪裡都能過的好,而我……我……”
容定唇邊溢出一聲歎息,輕輕擁住她:“好了,不哭……我知道。”
江晚晴笑的比哭難看:“你知道什麼啊?”
容定低聲道:“我不逼你,今後如何,各憑天命。”
天命?
什麼才是天命。
江晚晴閉上眼,一串溫熱的淚珠滾落。
從鬼差帶話來的那天起,她一直忍耐著,沒掉過一滴淚,隻想著怎麼為身邊人都安排妥當,所有的煎熬和掙紮沉甸甸壓在心口,此刻終於爆發,再也克製不住。
容定感受到肩上的濕潤,心裡一緊,皺了皺眉:“姑娘——”
江晚晴嗓子是啞的,緊繃著:“彆看。”
容定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就像在哄一個萬般委屈的孩子,語氣溫柔:“好。”
慢慢的,懷中人平靜下來,哽咽聲漸止,他握住她的肩膀,看了一會兒,便用袖中手帕替她抹去臉上淚痕,緩聲道:“哭一場也好,憋久了,就成了心病。”
他笑了笑,又道:“……就是心疼的很。”
江晚晴偏過頭:“我說的事情,你好歹考慮一下。假扮閹人禍亂後宮,這等罪名,你要怎麼才脫的了身!”
容定淡然:“從沒想過脫身。”
江晚晴氣煞:“淩暄!”
容定又笑:“你叫我的名字,真好聽。以後多叫兩聲。”
江晚晴對他無奈:“我跟你說認真的,你……你又來了。”
容定捧起她的臉,拇指抹去她眼角一滴將落未落的淚珠:“姑娘隻需顧著自己,至於我的去留……”他雙手籠入袖子中,眉眼淡淡:“打從一開始,也已經作出了抉擇。”
*
慈寧宮,正殿。
李太後派人來請,淩昭處理完正事,便到慈寧宮請安。
剛進殿,就見李太後手裡捧著一本冊子,正指指點點的,和彭嬤嬤說著什麼,抬頭看見他,慈祥的笑起來:“皇帝……行了,免禮了,你坐下。”
淩昭在一旁落座,端起劉實奉上的茶。
李太後合上手中的小冊子,道:“這是哀家母家的族譜,哀家翻找了半天……倒是有個還算親近的表妹,嫁進了一戶姓江的人家。”
淩昭手上動作一頓,差點以為聽錯了。
李太後擺了擺手,除了彭嬤嬤和劉實外,其餘的人都退了出去,獨留下一室暖香。
她看了一眼屏風上一簇簇的秋菊,仿佛頗有感慨:“一不留神,這天就冷了下來,待得明年開春,卻是婚嫁的良辰吉日。”
淩昭沉默地看著母親。
李太後安靜了會兒,突然問:“昭兒,你是非晚晴不娶的了?”
淩昭道:“是。”
“將來也不封妃、不納妾?”
“是。”
“一生都如此麼?”
“是。”
李太後歎了口氣,似乎早知會是這個答案,點頭:“好,那就這樣罷。哀家去打點晚晴身份的事,此次入宮的貴女,多一個也沒什麼,至於哀家那表妹,自然願意有一位當皇後的女兒。前朝那邊,哀家相信,你自有安排。”
淩昭頷首,沉默片刻,又問:“太後何以——”
“改變心意?”李太後接過話,苦笑了下:“哀家隻是倦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晚晴也願意,那麼哀家何苦當那棒打鴛鴦的惡人?”
她看著年近而立的兒子,自那俊朗深邃的眉眼中,找尋他父親的輪廓。
是不同的。
昭兒不會是聖祖爺,更不會是先帝。
記憶又回到那個瓢潑的冷雨天,她站在養心殿外,想求聖祖爺,想為自己的兒子做點力所能及之事,最終等到的隻有絕望。
那年的風雨,終究過去了。
她歎息一聲,唇角彎了起來:“昭兒,這是娘唯一能為你做的,你……放心。”
*
入夜後,啟祥宮。
“真的?”
何太妃放下一盒胭脂,朱紅的指甲輕敲桌麵,嫣紅的唇揚起饒有興致的笑:“太後真的鬆口了?”
侍女回道:“豈止鬆口,宮外都在傳,所有貴女都離宮了,唯獨留下了一位,也是太後娘家的親戚……這話定是慈寧宮放出來的,誰不知道貴女走的一個不剩,隻有宛兒姑娘獨占聖心?”
何太妃笑道:“這是為立後鋪路啊,我就說了,我那姐姐好福氣。”
侍女皺了皺眉,謹慎道:“主子,那我們……”
何太妃抬眸,一雙千嬌百媚的眼,目光卻如許冰涼:“皇帝夜裡還常去西殿嗎?”
侍女嗤笑了聲:“去,那又怎麼樣?聽人說,皇上留宿,但是不和宛兒姑娘同寢的。”
何太妃沉吟片刻,道:“這話,你散布出去。”
侍女不明所以:“主子?”
何太妃不耐煩道:“你照做就是,問的太多,自己的主意多了,你是想學那溺死的蠢太監嗎?”
她一眼看過去,侍女心神一凜,忙跪了下來:“奴婢不敢,奴婢全聽主子的。”
何太妃哼了聲,轉向一邊的銅鏡,望著鏡中自己嬌美的容顏,眼神越發冷淡:“太後素來信佛,此次巫蠱案件徹底結束後,多半會找宮外僧人來做法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你設法聯絡‘他們’——”
侍女猶豫良久,咬牙開口:“主子,他們現在恨不得要了您的命,咱們的話,他們肯聽嗎?”
何太妃冷哼,手指收攏,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鑽心疼痛:“你告訴他們,事成之後,要我自戕謝罪又有何難?我自是罪該萬死,求不得饒恕。可淩昭是我族不共戴天的仇敵,在他刀下有多少族人的亡魂?是記恨我重要,還是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同心協力殺淩昭重要,你叫他們掂量清楚!”
侍女道:“是!”
等她走了,何太妃的手鬆開,掌心竟然有血滲出。
可這切膚之痛,半點比不得內心的寒冷。
她為了那個人背叛同族,成了千古罪人,即使在他心裡,從最初就沒有她的地位。
明知如此,她依然執迷不悟,今生今世,怕是沒有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