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新任揚州知府名叫陳瑞武,是齊國公之孫。其兄長陳瑞文襲了三品威震將軍;陳瑞武則從科第入仕,如今也升到了四品知府。這一文一武兄弟兩個,名曰瑞文的做的是武官,名曰瑞武的做的卻是文官,倒也有趣。

齊國公一支雖然降等降得極狠,到底是四王八公這樣的勳貴人家,謀到揚州知府這樣的肥缺,也在情理之中。且齊國公府這樣的人家偏向誰先不說,至少作為勳貴之家,沒那麼容易被封疆大吏指使裹挾,有相對硬氣的背景治理地方。

要說黛玉是不相信什麼四王八公同氣連枝的話的,這些人家,當年軍中殺出來,確然有些交情,但是也至於將交情淩駕在宗族利益之上。太子尚且靠不住承恩公府,林家更不指望憑榮國府女婿的身份,就覺得陳瑞武定然會和林家利益一致。但隻要陳家不偏向甄家,於林家而言,便是好消息了。至少陳瑞武的出身,有不偏向甄應嘉的底氣。

倒是新來的揚州同知叫林如海父女頗為意外。

新任的揚州同知名叫林楓,是林如海的族叔,便是林玉竹的祖父,原本在湖州做通判。

官場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六品升五品是一個坎,彆看正六品到從五品隻差半級,有些官運不暢的卻是一輩子跨不過去。這回林楓一下子從正六品通判為正五品同知,品級隻升了一級,但是檔次卻升了兩檔,實打實的越級升遷,又是在揚州這樣的富饒之地,可見林楓這次升遷極是難得。

林如海知道閨女不俗,問:“玉兒方才因何說勝負已分?”

黛玉又重點看了這次的升遷委任,平靜而篤定的道:“朝廷徹查鹽稅弊案的決心極大啊。”

林如海‘哦’了一聲,微笑著看黛玉。

黛玉知道這是父親有心提點考校自己,便接著道:“江南乃是全國納稅大省,又是魚米之鄉,所產糧食供應京城和周邊駐軍。江南一地是否穩定,關係江山社稷。皇上有心重振江南官場風氣,卻也不能操之過急。

若是江南官員更替太快,地方政務來不及交接清楚,或是影響春耕,或是影響秋收,或是有其他人猶如這次哄抬鹽價一般鬨事,皆會影響地方穩定,進而影響全國。若是地方官員更換太慢,則給了那些國賊祿蠹大量的緩衝時間,叫他們懶政,不作為,甚至蓄意破壞,皆是不美。

正地方官場風氣,好比修一張搖搖欲墜的桌子,而當地百姓便是桌上的瓜果瓷器,既要將桌子修好了,又不能傷了桌麵上的諸多物件。四條腿一條一條的替換,方能護著桌上瓜果瓷器不至於摔一地;若是將四條腿全都拆了,桌上一應物品便全摔了。江南這樣的產出大省若是遇此重創,且不知要休養生息幾年,才能緩過來。所以,江南的事,唯有循序漸進。

如此背景之下,揚州一地卻連換兩名地方官,且揚州同知和父親是同族,可見聖上官場徹查兩淮鹽運的決心。楓叔祖連升兩級做揚州同知,是朝廷的一種態度,若是還有人阻撓徹查私鹽弊案,給父親下絆子,則是和朝廷作對。”

林如海也笑道:“玉兒之言雖然不差,但是有些窮凶極惡之徒,依舊會鋌而走險。”

黛玉睫毛向下壓了一下,道:“關係生死存亡,定會有人垂死掙紮,但是自古以來,頑固掙紮者都影響不了大局。所謂大勢所趨,無人能改。”

是啊,勝負已分,甄家再是勢大,也不過是能拖多久的問題,但是此次不可能全身而退。林如海點了一下頭,又問:“除此之外,玉兒還看出什麼?”

黛玉仰頭瞧著父親的眼睛,語速不快,但很是信心滿滿的道:“私鹽弊案一旦了結,聖上對父親會有新的安排。至少不會留在揚州,更大的可能是不會留在江南。”

這一點,林如海在看到朝廷的新委任之後就心中有數。本朝會避免官員在原籍做官,同時更會避免同族在同一地做官,為的是規避地方官員沆瀣一氣,為害一方。這次林楓能做揚州同知,乃是情況特殊,為的擺明一種態度:朝廷為了整頓江南官場,不惜破壞一些準則。

但是私鹽弊案一旦了結,朝廷必然不願意保留此等境況,林如海和林楓,二人自然隻能留一個在揚州。

巡鹽禦史本就是一年一任,林如海能連任,一個是因為他是查辦私鹽案的關鍵人物;二也是今年是江南官場傾軋的關鍵年份。但是這兩樁大事了了之後,林如海幾乎不可能繼續留在江南。

不留在江南,多半是會回京了。父女兩個雖然都心下明白,但是畢竟離下旨還早,便沒說破。

朝廷決心如此之大,此消彼長間,林如海的工作雖然依舊繁重,但總體來說,難度和阻礙是持續降低的。

黛玉除了管理好中饋,替父親免除後顧之憂外,也做不了什麼。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這日林如海落衙回來,帶回來個極貌美的女孩子。

黛玉剛一見那女孩子就是一愣,險些失態。

女孩子約莫十一二歲年紀,樣貌出眾,尤其眉間一點胭脂痣,越發顯得品格風流。這不是前世的香菱是誰?看過原著之後,黛玉自然知道了香菱本名叫英蓮,原是蘇州閶門人氏,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隻是遭際令人唏噓。

說來,前世自己和英蓮還算談得來,且在大觀園的後幾年,英蓮找自己學作詩,自己於英蓮有半師之分,英蓮於自己,更有陪伴之情。隻是按原著,英蓮原還要過好幾年,才在金陵被發賣,且一女二賣,引出薛蟠打死馮淵的事來,怎麼英蓮會在這裡?

不過略一想,黛玉便明白了:前世太子在鐵網山壞事,朝廷沒顧得上整頓江南官場,那拐子得以在繼續金陵躲著做孽。而今世,去歲已經新換了金陵知府,想來新來的金陵知府是個雷厲風行的,對當地治理頗有成效,那拐子便逃出金陵另找出路了。

黛玉神色變化雖隻有一瞬,但也落在了林如海眼裡。林如海從閨女眼中看到了複雜的情緒,有驚喜、有悲憫,還有些形容不上來。雖然林如海不知道為何黛玉一見這女孩子就如此神色,但卻因為閨女的態度,而對英蓮也生出一絲同情來。

向林如海一福身,道了一聲父親回來了。黛玉便問:“父親,這位姑娘是?”

林如海道:“知府衙門抓了個拐子,這女孩子說是那拐子的女兒,實則是被拐的。現在拐子關在衙門牢裡候審,這女孩子原是也要關押的。但是楓叔見如此品貌的小姑娘,就是和那些女犯人關在一起,恐也受人欺壓磋磨,便說帶回家住幾日,就是跟玉竹做個伴也好。我落衙回來碰見楓叔,說起此事,便想著楓叔一大家子也住官邸,且同知的官邸還沒咱們家大呢,就將這姑娘帶回來了,先在咱們家住幾日。”

彆說黛玉和英蓮是前世舊識,就是賈敏見了英蓮,也道:“如此品貌的孩子,身世卻這樣坎坷,也怪可憐的。我瞧著這孩子還好,若是能尋著她的家鄉父母,便送其回家,若是尋不著,留下來與黛玉做個伴也不是不好。就是不知道她可願意?”

英蓮在拐子手裡受夠了毒打,見了帶自己回來這位大人,便以為以後落得個小妾命了,但即便如此,隻要衣食無憂,不受毒打,英蓮便覺滿足。誰知聽這位夫人說的,竟是讓自己給那位極美貌的小姐作伴?

英蓮哪有不願意的,當場便跪下道:“謝過夫人收留。”

賈敏忙打發素青將英蓮扶起來了,道:“如今案子還沒審結,你的事咱們家尚做不得主,不過結案之後,你若是願意留下,倒是容易的,現在還用不著行大禮。”又問英蓮家鄉籍貫。

英蓮三歲走失,記得的東西不算多,但也並非全然不記得。後世被一女雙賣,牽扯到人命官司裡,投到榮國府之後,又被許多人圍觀發問,英蓮就推說什麼都不記得了。

今世瞧著賈敏麵善,又說替自己尋家鄉親人,英蓮便說了:“我父母叫我英蓮,是小時候下人帶著看花燈走失的,家附近有個葫蘆廟。其他的卻不記得了。”

賈敏點了點頭,還側頭看林如海:“葫蘆廟這地名兒我仿佛聽說過。”

林如海也點頭道:“有些耳熟,派人打聽一二也就知道了。”

英蓮見老爺夫人願意替自己尋訪家鄉,又是萬般道謝,賈敏道了無妨,又轉身對黛玉道:“玉兒,你先著人將她安頓到客房,先看哪個丫頭和她身量合適,拿身衣裳穿著,改明兒再做兩身。”

黛玉應是,帶著英蓮退出上房,才道:“英蓮姑娘,我叫黛玉,你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至於你家鄉親人,但凡有點消息,定是能打聽到的。”

英蓮點頭,她心中感激,卻也沒什麼能報答的,又是好一番道謝。

葫蘆廟雖然地方狹窄,也不是什麼名刹古寺,但因一場火燒了大半條街,當年的事卻傳得極遠,揚州和蘇州相隔不過一兩日的路程,揚州城內聽過的人也不少,並不難打聽。打聽到了葫蘆廟,英蓮的家鄉籍貫倒也容易得了。

審那拐子那日,英蓮還去了一趟公堂做人證。原來,那拐子果如黛玉所料,是金陵新來的知府手段鐵血,打擊各類違法之事極是積極,那拐子眼見金陵待不下去,才想著轉到揚州。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又以養瘦|馬聞名,那拐子原是想著將英蓮出手賣給哪個鹽商,掙一筆銀子便暫且洗手上岸,尋地躲躲,過了這段風聲再說。誰知揚州這邊整頓治安也極嚴苛,拐子剛在客棧落腳,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次日就被官差抓了。

拐子被抓,自然是有人報案,報官的不是彆人,正是那客棧的小二。古人沒有後世的天眼係統,就是要整頓地方治安,法子也簡單粗暴得多,揚州知府直接給各大客棧發了通知,遇到違法犯罪的事,若是之情不報,算作包庇,若是舉報屬實,則有獎賞。

那拐子和英蓮雖稱父女,但是形貌上就不像,加之二人外地來的,英蓮又格外怕那拐子,那掌櫃就留了意。打著小心無大錯的主意打發小二報了官,誰知就抓著了真拐子呢?

審結案子,英蓮恢複了自由身。林家索性好人做到底,派人去蘇州閶門打聽英蓮的家人。甄士隱已然跟著跛足道人出了家,不知所蹤,倒是英蓮之母封氏原尚在人世,但沒見著人,說是出門尋女了。

英蓮知道之後,又是一場大哭。

黛玉派去閶門的人也是個仔細人,不但打聽好了英蓮的家鄉來曆,還將封氏的處境一並打聽清楚了,當著英蓮的麵沒說。單回賈敏和黛玉的時候才說了:“當年那甄費夫妻在閶門也被推為本地望族,也頗有家業。後來家中失火,搶出細軟,又有田莊,並非不能好好過活。隻是沒兩年,家業都被封氏父兄哄去了。

封氏之父封肅活著時候還略好些,至少封氏主仆做針線補貼家用,還有一口飯吃。自去歲封肅死了,這才沒過多久,連封氏身邊另一個丫頭也發賣了。我便想著封氏之兄隻怕是個更加心狠的。我想著,甄姑娘小,若是陡然告訴她有舅舅在世,她若願意投靠親人,咱們不好攔著。但像封氏兄長那樣的為人,甄姑娘投去了,難保不被他仗著英蓮姑娘在手,反倒拿捏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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