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林如海走出金鑾殿沒幾步,便被王子騰叫住了。
林如海回頭,見王子騰大步流星的走來,咬牙切齒的道:“林大人,不覺得逼人太甚麼?”
林如海大約能猜到王子騰說的乃是賈王氏和賈政和離的事,再加上還銀,王子騰自然對自己是恨入骨髓。不過林如海依舊保持了一貫的儒雅風度,淡淡的道:“王大人說笑了,金鑾殿外,林某豈敢逼迫於人?若是王大人不服,可呈到禦前。”
這,叫王子騰評價,林如海真的很擅長一句話噎死人。就像王子騰擅長用威勢壓人一樣。但是現在王子騰還真的感覺到了處處受林如海掣肘。
以前,王子騰任京營節度使,但凡有心一爭的皇子,皆會給王子騰幾分薄麵,王子騰如魚得水。自從甄應嘉一倒,二皇子失去競爭力,局勢逐漸明朗,王子騰也沒那麼炙手可熱了。
所謂爭,首先要有實力一爭;其次也要看太宗皇帝的態度。若是太宗擺明了偏向東宮,下頭的皇子再和京營節度使來往過密,則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現在,皇子們至少明麵上已經開始和武將們避嫌。
王家產業大,來錢的路子也多,王子騰不怕朝廷催還欠銀,但是賈王氏與賈政和離,對王子騰而言是個極壞的信號。這意味著賈家徹底和王氏做切割,那麼沒有人會再為王氏所做那些事兜底。
今世因為太子好端端的,賈赦雖然胸無大誌,還沒有到胡作非為的地步,賈王氏包攬訴訟,用的還是娘家的勢力。王氏得罪林家,王子騰心知肚明,以前林如海外放倒沒什麼,現在林如海貴為尚書,有東宮做後台,若是林如海追查王氏的舊事報仇,必是牽連到自己。因而王子騰不得不向林如海服軟。
“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我那妹子有什麼開罪林大人的地方,不如我做東,給我那妹子和林大人做個和解。以後林大人若有差遣,我必當儘力。”王子騰滿臉誠心的道。
因是金鑾殿外,二人說話自然引人注目。當然,兩人說的也是私事,不牽扯朝堂,不怕被人聽見。但是王子騰的弦外之音,林如海聽懂了。
林家一部尚書,東宮妻族,有什麼地方用得著京營節度使呢?林家用不上,但是東宮用得上。王子騰,這是在用京營節度使投誠東宮換蓋住王氏的事,誠意不可謂不足。
但是林家是士族,士族有士族的驕傲和風骨,即便與東宮是姻親,也並非是東宮的附庸。林家,不必委曲求全的用林家的委屈去換王子騰的效忠。王子騰作為臣子,效忠朝廷就夠了。
正因為林家是林清的娘家,才越發不必為了東宮做任何犧牲,也不用因林清是太子妃而仗勢欺人。大道直行,做什麼事都有理有節,便是對林清最好的支持。歪門邪道,隻要走過一次,便既是汙點,也是把柄,風光的時候沒有什麼,落魄的時候自會成為被攻擊的弱點。
林如海淡淡的道:“王大人說笑了,林家存世,靠的是族人上進,不敢勞動大人。”
王子騰愣了一下,沒想到林如海居然如此乾淨利落的拒絕了。自己這話的言外之意,林如海聽得明白,其他人也明白。林如海雖然可以裝糊塗,義正辭嚴的拒絕。但是這樣的話,一旦被有心人傳入太子耳內,也可以做一番挑撥。林如海憑什麼都不跟東宮商量,就直接拒絕了自己的投誠?扼殺了東宮擴大勢力範圍的機會,以後太子還會如此信重林如海嗎?
王子騰嘴角略微上揚,用極自信的口吻問:“林大人確定?”
林如海也用極自信的口吻道:“王大人貴為京營節度使,隻有皇上能差遣,王大人也隻能聽皇上差遣。”
若不是在金鑾殿外,王子騰真的想打人。原本是試探著看看能不能和解,若是不能,便挑撥一下東宮和林如海的關係,怎麼看自己都不吃虧的場麵,三言兩語的,就叫林如海反挑撥了皇上對自己的看法。
混賬讀書人!就會耍嘴皮子!
王子騰壓下心中的怒火,問:“林大人,當真沒有商量的餘地麼?”
林如海倒是一臉真誠的勸王子騰:“雖然王大人和王氏兄妹情深,但畢竟違法亂紀的是王氏,其實王大人不必趟這趟渾水。”
如果不是在金鑾殿外,王子騰看了林如海這一臉的語重心長,都想打他一拳。我為的是王氏那不成器的嗎?我擔心的是我自己!
王子騰被林如海噎得不輕,正準備繼續勸說,賈敬走來道:“原來如海兄弟在這裡,我說,你要上奏催還欠銀的事,怎麼也不跟我先漏點風聲,打了我個措手不及。”
林如海笑應道:“我剛到任上,戶部的事千頭萬緒,光一把舊賬就折騰這許久還沒清理清楚,哪有心思弄這個。你分明知道這原是禦史台和翰林院推動的此事,怎麼來怪我?”
二人說著,邊聊邊一道走了,誰還理會立在一旁的王子騰。
王子騰瞧著二人的背影,恨得緊捏雙拳,拳頭上青筋蹦起。演!你倆繼續演!賈敬作為賈家族長,這次將王氏從族譜除名,出謀劃策,出力不少,而這一切,恰好發生在林如海回京之後。王子騰甚至覺得,什麼改賬,還銀,都是林如海和賈敬一起設下的毒計。
先將王氏除名,將賈家摘出來,再一係列組合拳出擊,王子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但是誰會管他呢?王子騰向來信奉斬草除根,隻不過素往都是他斬彆人,不留餘地,如今,他有可能是被斬那個而已。
既定計劃進展順利,今日林如海心情不錯。黛玉在昏定的時候看了一眼父親的表情,便放下心來。催還欠銀,不但能一舉除掉王氏,還能讓父親立一大功績,在戶部站穩腳跟,有了根基,而後可以一樣一樣消除那些不穩定因素。
用過晚膳,林如海又將黛玉叫到書房。父女兩個歸坐之後,林如海將朝堂上的事大致跟黛玉說了。他既然決定尊重黛玉的智慧,便不會對黛玉再有所隱瞞。更何況這次改賬催銀,聲東擊西的連環計,乃是黛玉提出的。
“王子騰上鉤了。”林如海對黛玉說了六個字。
黛玉想了一下,道:“那麼,京營節度使的位置,誰有機會?”除掉一個王子騰不是重點,重點是王子騰落網之後留下來的權力真空,不能落到九皇子手裡。
林如海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書桌:“京營節度使在軍中也是極重要的位置,盯著的人必是不少,且看聖人怎麼用人吧。此事隻能儘人事聽天命。”
黛玉回頭瞧了一眼窗戶方向,淡淡的道:“隻要此事太子殿下能穩住彆插手,便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若是情況好,則是八成。若是太子殿下沉不住氣,則降到四成。”
為官多年的直覺,林如海也知道東宮不宜插手此事,但是像黛玉這般篤定的量化成幾成把握,林如海卻沒那麼自信。自然,林如海不會知道黛玉這是在後世部隊養成的思維方式,後世的軍隊做分析的時候,會將一切參數量化,現下沒有那麼先進的超算模擬,但是黛玉更習慣這種數據化的分析。
“玉兒為何如此篤定?”林如海問。
黛玉依舊一副成竹在胸的小模樣,語氣極平靜的說:“所謂料事如神,不過是多花些心思揣度人心爾。聖人如今的年紀,身體狀況,和鐵網山之亂之後下定決心整頓江南官場,都說明一件事:聖人是個疑心頗重的人。
原本父親推動記賬改革,催繳積年欠銀,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是父親的身份,是太子殿下的妻弟。父親雖然一片公心,但這一係列利國利民的舉措也必然導致王子騰落馬,京營節度使空缺。
若是太子殿下圖謀此職位,則會讓聖人覺得父親之前為國為民的舉措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反而不美。若是太子沉住氣不為所動,則聖人必不會懷疑父親的利國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