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死之人(1 / 2)

回到離斷齋,傅回鶴隨手將肩上的小獸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緩步穿過一排一排陳列著的博古架,徑直走到最裡。

博古架的儘頭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後立著一扇十二開屏風,屏風不似平日裡得見的木頭質地,反而泛著些墨玉的內斂潤澤。

傅回鶴繞過屏風走到裡間,將袖中的血紅色鵝卵石拿出來,垂眸端詳了一陣後又歎了口氣,將種子放回到了靈霧泉中孕養。

離斷齋的門可以開在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而內裡也比從外看大上許多。

裡間之後是層層回廊,儘頭隱沒在難以窺探的黑暗之中。

傅回鶴從屏風後走出,見爾書蹲在長桌上,正在扒拉一個爐鈞釉熏香盒。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在長桌後坐下。

爾書深褐色的小爪子裡還抓著香盒的蓋子,見傅回鶴過來,索性將蓋子放在一邊:“這就是保管李琦交易品的盒子?你當初怎麼想的,軟弱和惻隱之心這種東西也能用來交易……是什麼味兒的?”

香盒裡已經空空如也,當初李琦用來交易的東西,早就在歲月裡化成了維持傅回鶴與離斷齋存續的養分。

傅回鶴懶懶依靠在貴妃榻上,眼睫微垂:“種子選擇她的時候,我便說過她非良人,自然也不會同意用更貴重的東西換取太長的年限。隻是沒想到這女人失去了軟弱與惻隱之後,會變得如此不擇手段的瘋魔。”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石觀音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孕養種子是事實,荊棘種子也的確需要人類的血氣積蓄力量,血氣越濃力量越強,反哺契約者的好處便越明顯。

石觀音顯然是試探出了這一點,才會這麼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想要促使荊棘種子發芽。

但是這麼多的人命,大部分落在石觀音的身上,但仍舊有孽債算在了荊棘種子上,原本就靈智漸弱的荊棘種子經過這一折騰,幾乎是沒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動力。

方才被傅回鶴放進靈霧之後,就像是萬念俱灰了一般,死氣沉沉地滑進了最深處,再也沒了動靜。

“情況真的很糟嗎?”爾書指了指屏風後。

傅回鶴摸出白玉煙鬥,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嫋嫋的淡紅色霧氣:“很糟,哪怕我淨化了它身上的血債,它也應當撐不到下一次交易了。”

每一顆種子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一場雙向選擇之下的賭約。

賭贏了,遇到正確的人,哪怕不能發芽也能汲取到屬於契約者的靈魂力量,積蓄在體內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賭輸了,便是像荊棘種子這樣,遍體鱗傷,滿盤皆輸。

隨著傅回鶴的一吐一吸,淡紅色的霧氣逐漸繚繞在離斷齋,朝著四麵八方彌散開來。

爾書嗅到一股刺-激苦澀的滋味,揉了揉鼻子。

這是傅回鶴在洗去荊棘種子上的血孽,每淨化一道殘魂蝕骨腐肉的不甘和怨念,都像是在尖刀地獄裡走過一回,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但傅回鶴卻習慣了這樣的過程,動作仍舊不急不緩,透著股遊刃有餘的從容。

隻不過每當這種時候,傅回鶴的心情都是談不上愉悅的。

“那它還想再找主人嗎?”爾書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傅回鶴乾脆吐出三個字。

他雖然能感知到這些種子的喜怒傾向,卻並沒有辦法真正與它們溝通。

“你問我還不如自己問問它們,畢竟你們都算是活物。”傅回鶴的麵上帶著略略嘲諷的表情,“說不定還能比劃兩句。”

爾書頓時噤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還是沒忍住歎了口氣:“其實我聽說過,以前有那麼一種得天獨厚的單木靈根天才,據說這種人可以聆聽花草樹木的聲音,經他們之手的種子生機都十分蓬勃,就連已經死了的種子,都能……起死……回生……”

在傅回鶴冷冷的眼神壓迫之下,爾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抬起爪子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安靜下來。

紅霧繚繞之間,爾書靜靜-坐在桌邊陪著傅回鶴,也不再叭叭說什麼,一人一鼠早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裡培養出了不用言說的默契。

忽然,離斷齋中的氣場一動,傅回鶴似有所覺般抬眸,回身看向身後的墨玉屏風。

原本靜靜立在那裡的結緣屏上一筆一劃浮現出金色的字,像是有人拿著一根無形的狼毫,筆走龍蛇,鐵畫銀鉤,書寫出一個人的名諱生平。

但與其他客人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次的客人,結緣屏一反常態的給出了一個活人的死期。

將死之人?

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傅回鶴看完了屏風上的字跡。

待到金色的字跡隱沒在墨色的玉石裡,傅回鶴手指微動,側首思考了一會兒,將煙鬥放在一邊,坐起身來。

爾書也看到了結緣屏上的字跡,有些擔憂地看向傅回鶴:“要不這次我去吧?你現在……”

傅回鶴如今每一條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自然是不可能出門的,但——

他抬手彈了毛絨絨的小獸一個腦瓜崩,而後取過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折起來。

“外麵在下雨,你這小爪子打算怎麼打傘?我可沒有閒情逸致做一套蓑衣給你。”

爾書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揣著手將自己團成了一團,大有一副我看你怎麼辦的賭氣架勢。

說話間,原本潔淨平展的宣紙在傅回鶴手中折疊成了微鼓的形狀,修長靈活的手指拽住兩邊輕輕一拉,一隻栩栩如生的白蝶臥在傅回鶴的手心裡。

爾書幾乎看呆了,瞠目結舌:“你還有這一手呢?!”

傅回鶴聞言輕笑道:“當年師弟師妹們學堂玩鬨的小把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