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北地後, 徹徹底底連一絲綠色都看不見了。南方的冬日裡, 仍舊有蔥籠樹木, 南上京此時雖也是秋末了, 但菊花肥碩,裴舜卿離京之時還是滿城的花香。然而北地寒苦,未及入冬便已寒風徹骨。
馬車粼粼, 已經能隱約看見遠處成片的灰色軍營帳篷頂。裴舜卿喉中發癢,壓抑住想要咳嗽的感覺後, 呼出一口白氣, 拉上了馬車簾子。
盛勇侯應朗早早便得到了消息,此刻站在軍營門口, 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裴舜卿,他幾步上前去道了聲:“裴大人,此行辛苦了!”
裴舜卿同樣,態度恭敬的下了馬車後, 行禮道:“下官裴舜卿見過侯爺,此番是來傳信的, 北寧駐軍二十萬,明日便到。”
盛勇侯身後的幾個將士聞言都露出笑容,顯得輕鬆不少。
“來來,裴大人快進營去, 外邊風大,這回可多虧裴大人了,唉, 前些日子糧草吃儘,大家夥吃不上飯,禦敵都沒力氣,現在好了,糧草也有了,援兵也有了,這回可要好好把那些狼戎殺殺威風!打的他們再不敢來犯!”
一行人進了軍營,商量過正事後,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帳子裡點上了燈,其他將士們全都離開了,軍帳裡就隻剩下了兩人。
裴舜卿從一旁的位子上坐起來,來到盛勇侯應朗麵前,深深一鞠,“嶽丈在上,小婿沒能照顧好妻子,她在上月初十那日,已經去了,請嶽丈節哀。”
盛勇侯是個長髯大漢,五十多快六十歲的年紀,看上去身體還很硬朗,但兩鬢已經斑白。此刻的盛勇侯不複剛才的果斷自信,眉間深深的溝壑布滿了痛楚,他彎腰扶起了裴舜卿,口中道:
“我已經知道了,前些日子收到京中來信……你沒有哪裡做的不好,你把嫻嫻照顧的很好,也沒有違背我們當年的約定,我該感謝你,我知道作為一個父親,我是自私的,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如今我也該向你慎重道謝以及賠禮。”
說著,他站起來就要跪,被裴舜卿一把扶住。“嶽丈萬萬不可!我怎麼能受你這一跪。”
盛勇侯卻不管,執拗的給他行了一禮,然後才站起來,他一個多年征戰的鐵血男兒,此刻卻是雙眼發紅,語氣裡都帶著兩分沙啞。
“我的嫻嫻啊,從出生起就有幾次差點死去,養活的那麼艱難。她剛出生的時候,小的還沒有我一隻手大,我都怕說話大聲點也會震著她。這麼多年,我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娘的把她拉扯大,生怕哪天她一個不小心就死了,我這二十多年,沒有一天睡過好覺。”他摸了摸自己的白發,“從知道嫻嫻活不過二十歲開始,我這頭發就白了。”
“連清台山的柳真人都說,嫻嫻活不過二十,但她現在卻活到了二十一,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這已經是上天保佑了,裴舜卿啊,我真的應該感謝你,作為一個父親,我這輩子已經儘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去保護我的孩子,現在她死了,我雖然心裡難過,但我更希望她早早去投胎,下輩子做個健健康康的孩子,有個健康的身體,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裴舜卿看到盛勇侯說著說著,伸手捂住了臉,從指縫裡溢出透明的水漬。
聽說當年這位盛勇侯跟隨先帝北征的時候,在戰場上半個身子幾乎都被劈開了,也沒吭一聲,可現在,說起去世的女兒,他再也忍不住悲痛的落下淚來。
裴舜卿坐在他身邊,什麼話都沒說。他很清楚盛勇侯是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他也是如此,心上的人走了,心裡也空了一塊,日日夜夜都冰涼透骨,空虛難言。
良久之後,盛勇侯收拾了心情,他抬起皸裂的手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向身旁的裴舜卿,認真的說:“雖然這話不應當我說,但是,你家已經沒有長輩了,我也算是你的長輩,於情於理我該說兩句。”
“我家嫻嫻走了,你彆想著她了,早些再娶妻生子吧,莫再耽誤了。”
“我很感謝你當初娶嫻嫻的時候,願意同意我無禮的要求,即便其中有其他緣由,但我相信你是愛嫻嫻的,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聽我一句勸,人生那麼長,不要太死心眼了。”
裴舜卿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什麼,稍坐一會兒就直接告辭離開了。
帳篷中隻剩下盛勇侯一個人後,他望著跳躍的火光,想起三年前那會兒的光景。那會兒先帝越老越糊塗,幾個兒子為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而他應朗就是個人人都想爭奪的香餑餑,大皇子說要娶他的女兒做側妃,七皇子更是讓出了正妃之位,就為了能得到他的支持。
這些人明明知道他的女兒是個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還是為了他的支持,到處造勢要娶他的女兒。先帝也是個傻的,臨死了還把心偏到了天邊,竟然聽七皇子慫恿,想給女兒和七皇子賜婚。
應朗又不傻,他怎麼會願意把女兒嫁進那種七皇子府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要是真進去了,怕是沒幾天就要被氣死了。不得已之下,他找了不少的青年才俊讓女兒挑選,想趕在賜婚前把女兒安頓好。
那些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好男兒,不管女兒要嫁哪一個,他這個當爹的都能保證以後女兒的日子過得舒心。這些男子雖然家世不好,可是好拿捏,至少不會讓女兒嫁過去後受委屈。
但是那天,裴舜卿找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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