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回(1 / 2)

穆冠儒怔愣在原地, 隨著眸光觸及到那纖細瑩白的皓腕,和那串熟悉的紫檀佛串,某些存在腦海深處秘而不宣的記憶宛如海水一般翻著浪宇拍打而來。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穆冠儒”,他還叫那個名字,穆冠臣。

而“穆冠儒”實際是他孿生兄長的名字。

在大鄴,雙胞胎象征著災難與禍患, 產婦若是誕下雙生兒, 多半會溺死後生下的,是母親一再堅持, 拚著性命將他保了下來, 他才得以苟延殘喘地活在穆家。

可他雖是活了下來,境況卻是並沒有好起來。

母親生二妹妹時難產致死,而父親將此歸結於是他帶來的災難,後悔為何當初聽了母親的鬼迷心竅,未將他溺死在池塘中。

時間久了,他便也信得認真,是他害死了母親, 是他給穆家帶來一切不幸和厄運。

往後十數年,每當父親用著狠毒陰冷眼光凝視他時, 他便在想為何自己沒被溺死, 是不是隻有當他死了,父親才會用看向兄長的柔和眼神看待他。

隻因為比兄長晚生了一盞茶的功夫, 他一出生便注定無法現於人前, 成為兄長身後的影子, 躲在沒有陽光照射的地方、萎靡發爛直到死亡。

兄長每日新衣華服不斷,他隻有那件單薄破舊的棉袍。

兄長在太學大放異彩之時,他甚至連最簡單的筆畫都不會。

兄長在宮中與太子伴讀時,他被鎖在地窖中,用著石子在地上亂畫打發時間。

兄長在家宴上與親友觥籌交錯、食用珍饈美味時,他在吃著殘羹冷炙,靠偷吃地窖裡的鹹菜將坨成一塊的冰粥咽下去。

兄長同玩伴在院子裡蹴鞠的時候,饑餓讓他忍不住蜷縮在一團,可他依舊不死心地透過門上一指縫隙瞧著他們。

也唯有如此,在以後無數個孤寂寒冷的夜晚,他才可以閉上眼睛,幻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熬過那無儘的長夜。

就在他以為自己或許要在陰濕暗黑地窖裡度過一生,轉機終於來了。

穆家子孫弱冠禮後皆需去封地寧城曆練兩年,彼時正值寧城被大夏侵擾之時,父親本是想讓兄長推遲兩年再去,但祖宗禮法放在那,縱使父親是一家之長也不好徇私。

在仔細思忖了三天後,父親作出了個重大決定,父親要親自送兄長前去寧城,順帶著也帶上他一道。

離開家的最後幾日,他終於過上了人的生活,從陰濕黑暗的地窖搬進寬大溫暖的房間,從單薄破舊粗布袍到綢緞華服,從殘羹冷炙到珍饈美味。

他高興極了,幾乎覺得往後幸福就要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斷流過來。

就算周圍的仆從背地裡對他議論紛紛,就算一母同胞的兄長用著輕蔑不屑看怪物的眼神看他,就算臨行前一天父親屈尊降貴來到他的房間,告訴他帶上他不過是想讓他在危險的場合,代替兄長做事。

他也覺得很幸福。

前往寧城的路上,父親讓他戴上麵具穿上侍衛的服飾,在馬車上貼身保護兄長。他並沒有覺得不對,反而很高興。二十年來,父親終於能瞧見他,他也終於有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或許“雙生子是不祥、是邪\\祟”這個說法是真的,他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

馬車到達與寧城相隔一百裡的小城鎮酉縣時,他們已經行了大半個月,馬與人都已經吃不消,便在酉縣一家客棧歇息了兩日。

然而就是這兩日,潛伏在酉縣的瘟疫開始大範圍爆發。

瞧見事態嚴重,他們立刻行駛馬車離開酉縣,然而一切已太遲,在馬車上他便發起熱來,惡心乾嘔、全身劇烈疼痛。

他僥幸地想自己沒那麼倒黴,這不過是水土不服,便一直強忍著、偽裝成沒事的模樣。

晚間下車駐紮休息的時候,父親命令他去撿夠燒一晚上的柴火,可他實在太疼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他強忍著疼痛和頭暈目眩撿了許久也不過是一小撮。

倒也巧了,這個時候他竟是在一棵樹下看到摞得整整齊齊的柴火,他忙是高興地抱著柴火回到了駐紮的地方。

可他們早就不見了人影。

他尚且還抱著一絲僥幸,或許是自己找錯地方、或許是父親嫌這裡太過陰濕、換了個附近彆地,他抱著柴火繞著那塊地方找了數十遍,終於力竭昏倒在地。

感受到力氣像絲線緩而持續地被抽離,這一次他終於要死了。

他悲哀又不失樂觀得想,或許自己死了,父親在談及他名字時會有那麼一絲欣慰吧。

昏迷前他隱隱約約瞧見一個嬌小的人影朝著他跑來,稚嫩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哇!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我好不容易劈好的柴你全給偷了,你是人嗎!我求求你做個人吧!!”

應該是附近村裡的孩子吧。

這是昏迷前最後的想法。

後來他渾渾噩噩、半夢半醒地度過了十幾日,身體沉重地宛若千斤鐵碾壓在身上痛不欲生,偶爾又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頭暈目眩地讓人作嘔。

雖是睜不開眼睛,可他卻知曉這十幾日一直有人在精心照顧他,耐心地喂藥、覆頭巾、擦拭身子。

他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蜷縮著、沙啞著、嘶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