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黛一行人趕至花廳的時候,陸時鄞正坐在為首的梨花木高椅上, 微垂著眸光, 靜靜瞧著翻卷的茶葉在茶盞裡翻滾。
那淺絳彩山水茶盞襯得他指尖更為白皙清透, 待水麵上蒸騰的熱氣消散了些,他才不緊不慢地輕抿了口茶水,極為優雅清貴的模樣。
相比而言全身濕透, 蜷縮在角落椅子上的沈初菱要狼狽多了。
縱使花廳裡燃了三座暖爐,她身上也披上了毯子, 她依舊凍得瑟瑟發抖, 勉強稱之為清秀的臉龐如今滿是淚痕,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沈初黛瞧見沈初菱這番模樣也是有些吃驚, 三月雖是溫度和煦了些, 可掉入水中不是件小事, 她雖是不喜沈初菱,但到底是姐妹, 總歸瞧見她這般模樣還是有些擔憂。
沈初黛微擰了秀眉:“三妹妹怎麼好端端地落了水, 怎麼不先去換身衣服?”
隨即她又詢問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可有將郎中請來?”
那丫鬟還未來得開口, 沈初菱先哽咽出聲,輕柔的聲音微顫著:“阿姐,妹妹無臉去換衣服, 更彆說請郎中了。”
沈初黛一聽她這個調調,就知道她又要開始裝委屈白蓮花了, 沈初黛不過回京兩年多, 已經領略了很多次她的套路。
不換衣服又不請郎中, 無非就是想讓旁人瞧到她的可憐模樣,博取旁人的同情心,也就父親那種鋼鐵大直男吃這種套路。
也怪不得沈初蔓那麼討厭她,沒事就愛冷嘲熱諷幾句。
誰會喜歡隻不過吵了一次嘴,便梨花帶雨地跑去祖母父親那兒告狀,說的話雖都是在說自己不好,但都在暗戳戳地責怪旁人不是的人呢。
沈初黛混跡軍營多年,剛回來的那段時間性子直來直去,可吃了不少次她的暗虧。
若不是陸時鄞在這兒,她都想直接一巴掌拍桌子吼道“費什麼話,麻利點滾去換衣服去”,一句話能解決的事她絕對不多費口舌。
但到底新婚夫君在這兒,沈初黛自然要擺出一副端莊賢淑的模樣來。
她溫聲問道:“三妹妹這是哪兒的話,這般久了會著涼的。”
沈初菱白嫩的臉頰滑下晶瑩淚滴來,她搖了搖頭:“不,妹妹犯了很嚴重的錯,姐姐這般關懷,讓妹妹更是抬不起頭來。”
沈初黛裝不下去了,直接開門見山:“三妹妹到底怎麼了?”
做足了鋪墊後,沈初菱終於心滿意足地開始輕柔訴說:“都是妹妹不好,若不是妹妹瞧見皇上在湖水旁,想去打個招呼行個禮,也不會驚擾到皇上將妹妹踹下湖。”
“是皇上將你踹下湖的?”
一直泰然自若飲茶的陸時鄞手上的動作停住,俊逸臉龐終於有了波瀾,旁人怎般看他不在乎,但到底沈初菱是阿黛的妹妹,若是阿黛因此惱了他便不好了。
他忙是側頭望了眼趙西。
趙西剛想出言替皇帝解釋,卻見沈初黛揚起了細眉:“沈初菱欺君犯上你可知是什麼罪過嗎!皇上身子虛弱,需用輪椅代步,怎麼可能踹你呢?”
陸時鄞一頓,下意識便抬起茶盞輕抿了口茶,掩飾住微勾的唇角。
沈初菱一聽便慌了,聲音嬌嬌柔柔地:“阿姐,妹妹怎麼會騙你呢,不信您問問皇上呀。”
站在她身側的二姨娘趙氏也忙開口說道:“皇後娘娘,三小姐性情一向純良,怎麼會有膽子騙您呢。奴婢也瞧見了,皇上他不小心將三小姐踹進了湖水裡。”
“趙西,你在皇上身邊伺候著,最是清楚不夠。”
沈初黛轉過身來:“我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西忙是弓腰,從善如流地回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奴才親眼瞧見,三小姐向皇上行完禮後,不小心絆了一腳,自己摔下了湖。”
沈初黛掃了眼伺候的宮女與太監:“你們瞧見的也是這般情況?”
首領太監都如此作答了,手下的又哪敢違逆,忙是高聲作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奴才瞧見的也是如此。”
沈初菱驚愕地瞪大了雙眼,竟是沒想到皇帝不僅將她踹下水,還授意手下的人撒謊。
她唇瓣顫了顫,發出微弱的聲音:“阿姐,不是這樣的——”
話還未說完便被祖母扇了一巴掌,祖母攙扶在拐杖上溝壑縱橫的手不住地微顫著,她狠聲道:“皇後首先是皇後,其次才是你阿姐。你怎麼膽敢在皇上皇後麵前撒下如此謊言,犯了如此大罪竟還拒不知錯,難不成是想連沈家一起連累上嗎!”
祖母率先跪下了身,沉聲道:“臣婦教出此等不忠不孝子嗣,是臣婦的罪責,臣婦厚顏,還望皇上皇後看在臣婦的麵子上輕罰她。”
遲遲趕到的忠國公父子一進門便是瞧見了這般情景,跟在祖母後頭齊齊跪下了身:“臣教女無方,還請皇上皇後責罰!”
忠國公餘光瞥見沈初菱還無措的蜷縮在椅子上,滿是剛毅的國字臉也不由染上怒容:“還不快跪下給皇上皇後磕頭認錯!”
沈初菱心眼不少,但到底還是閨閣女子,從未見過這般情形,頓時嚇得不輕從椅子上滑落在了地上,顫聲道:“臣女知罪,臣女不該在皇上皇後麵前撒下如此謊言,臣女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她嗚咽出聲,淚水不斷地從臉龐上流下來。
好好的回門禮鬨成這般模樣,沈初黛心頭很不是滋味,到底是自家妹妹惹出來的禍事,同是出自沈家一脈,禍福都是相依的,哪有她一人隔岸觀火的。
她便撩了下裙擺,也打算跪下來向皇上求情:“臣妾——”
隻是膝蓋剛一彎,手腕卻是被一隻纖瘦修長的手攥住,沈初黛長睫一顫,下一瞬便被皇帝拉至了身旁坐著。
陸時鄞如墨的眸子瞧不出什麼神色,卻是刻意地溫聲道:“同是一家人哪裡有罪不罪的,都起來吧。尤其是老太太,若是累著您,阿黛回去要怪朕的。”
祖母膝蓋雖是跪在冰涼的地麵上,心頭卻是暖暖的寬慰,雖是鬨了不愉快,皇帝對阿黛這份愛護之意卻顯而易見。
自己寶貝孫女能被這般愛惜著,她很是開心。
忠國公沉聲道:“臣謝過皇上寬容之恩。”
隨即方站起了身,顧不得去拍袍子上的灰塵,便去扶老太太起來。
祖母不住謝道:“臣婦今後定當好好管教孫女,不負皇恩。”
雖說皇帝未怪罪,忠國公還是進行了懲治,罰沈初菱與二姨娘趙氏關在院內禁足一年,月例減半,就連晚上的家宴都未準她入席。
用完晚膳後,皇帝便要回宮了。
忠國公眾人皆是到門口相送,躬身看著皇帝由宦官攙扶著上了六駕華貴馬車。
沈初黛站在馬車旁輕聲叮囑道:“皇上今日操勞了,回去定要早些歇息才是。”
陸時鄞端坐在馬車裡微頜了首,本是要離開可眸光瞧見她神情清淡,他撩開了帷裳:“阿黛,上來。”
沈初黛以為他改了主意,不讓她多留幾日現在便要帶她一同回宮,頓時有些遲疑:“皇上,臣妾兄長明日離京,還請皇上再讓臣妾多留一日,明日好送兄長離京。”
陸時鄞輕輕一笑:“朕答應你的何時變過卦?上來同朕說說話。”
沈初黛這才鬆了口氣,撩著裙擺便進了車裡。
知曉帝後二人要私語,旁邊守著的眾人皆是紛紛後退幾步,給兩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陸時鄞坦言道:“阿黛,你妹妹確實是我踢下湖的。”
沈初黛一愣,隨即莞爾:“我猜也是,她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撒這樣的謊言。”
陸時鄞撫上她如玉蔥般纖細白嫩的指甲,話語柔和卻是帶了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我瞧你今日晚膳用的少,是不開心在惱我?”
“皇上這是哪裡的話?”
祖母瞧見她回來歡喜得不行,下午又是茶點又是甜羹湯地將她肚子塞得滿滿當當,哪裡還有彆的空間去進晚膳。
沈初黛頓了頓,又有些好奇:“隻是皇上為何要踢三妹妹下水,可是她做了什麼無禮之舉?”
她聽著陸時鄞將下午的事如實道來,卻是想起欽天監監正薛弗在禦花園占卜那日,她被長寧郡主絆倒,也是不小心摔向了皇帝。
那時他卻勾住了她的腰,將她擁入了懷。
陸時鄞瞧著沈初黛怔然,心頭不由有些擔心,擔心她會不開心。
他想開口解釋,卻又不知如何解釋:“我這般待你妹妹,你可會……”
“沒有。”
話語被打斷,陸時鄞瞧著她笑彎了眼眸:“我很開心。”
誒,開心什麼?
開心他把她妹妹踹進湖中嗎。
雖是沒反應過來她開心的點,陸時鄞下意識回答道:“那我再接再厲。”
心結解了也終於到了分離的時刻,眼見著她便要跳下馬車,不由又將她勾了回來。
瞧著她長睫微揚,露出意外的眸光。
陸時鄞輕輕吻在她光潔白嫩的額頭:“早些休息,彆像昨夜那般熬夜了。”
若是放在平時,沈初黛的心聲會是,她熬夜還不是因為他!
可感受額頭那微涼溫軟的觸感後,她心神一恍,待她反應過來之時那六駕馬車早已駛離視野。
沈初蔓嬌嫩的聲音響起:“咦,阿姐耳根怎麼那麼紅?”
沈初黛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臉頰到耳畔的一片肌膚都滾燙著,她指尖捂上臉。
啊啊啊她怎麼那麼沒出息,不過是一個額頭吻,這才哪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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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第二日一早便辭行,沈初黛特地帶了一壺果酒前去他院中找他,到的時候他正在擦拭盔甲,瞧見她手中一壺酒傳來的卻是果酒的香味,不由有些戲謔道:“阿黛何時這般沒用了,竟是拿果酒來送彆兄長。”
邊境寒冷,在軍營中駐守的將士們水囊中多半裝得都是酒,縱使是劣質的酒,輕抿一口那熱氣從胃中翻滾上來,整個人便就暖了。
時間久了沈初黛也習慣如此,酒量練的越來越好,慶功宴上都是論“壇”來喝,回了京之後才極少飲酒。
她將酒壺放在桌上,瞥了兄長一眼輕哼道:“這不是擔心兄長你酒量差嘛,若不是怕兄長你喝醉延誤了明日點兵,我今日定要帶上幾壇烈酒來喝倒你。”
沈樺安將毛巾往架子上一放,坐回了桌前笑道:“嫁人後口氣竟也大起來了。”
說笑歸說笑,沈初黛最是明白邊境戰役的凶險艱辛。
她給兄長倒了杯酒後,正言道:“兄長此次前去定要事事小心,平安歸來。”
沈初黛調笑道:“若是兄長此行路上遇見了合適的姑娘,便寫封信回來。”
她挺了挺小胸膛:“我彆的本事沒有,給你和嫂子賜婚的能力還是有的。”
“得,你如今嫁了人,竟還管起哥哥的閒事來了。”
沈樺安笑著抿了口酒:“原先這家中我是最擔心的便是你,誒,我之前心裡就琢磨呀,這從小就不把自己當女孩兒,滿沙場打滾的醜丫頭誰能喜歡呢。琢磨來琢磨去想想算是要賠手裡了,我委屈點帶著養吧。”
他搖了下頭,輕歎一聲:“沒成想,就這醜丫頭嫁得最好。”
沈初黛不服氣,揚起明豔動人的臉龐:“兄長真會埋汰人,我哪醜了!”
沈樺安寵溺地揉搓了下她的腦袋,連聲道:“是是是,我家阿黛最漂亮了。”
他話語中帶著寬慰:“我瞧著陛下如此待你,心頭總是放下了顆大石頭。這宮廷裡畢竟不同於軍營,往後用人做事必要多留三分心眼,做之前想周全了再說。不過就算闖了禍也不必害怕,忠國公府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兄長便是在千裡之外,也定會回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沈初黛心頭一陣溫暖,兄長雖是喜歡埋汰她,可要數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兄長一定能排進前三。
之前她涉嫌弑君被關進天牢,便是兄長糾集了大軍前來救她。
“不談這個了,我相信我妹妹,定會成為個稱職的好皇後的。”
“對了。”沈樺安撩開衣擺,露出那個連接處歪歪扭扭的線,“這護膝倒還真是舒服又保暖,若是不提那縫合的線,定是世上最好的護膝。除了換洗之日,我可天天戴著,總算沒辜負你的好意吧。”
沈初黛乾笑了兩聲,這護膝可是穆宜妗做的,她對那護膝唯一的貢獻就是那醜醜的縫合線。
畢竟明日要早起點兵,果酒一喝完她便回房早早地睡下,縱使如此也不過睡了兩三個時辰便被拉起來梳妝打扮。
沈樺安此行前去,再見便不知是幾年,故而忠國公臨時將沈初菱與二姨娘趙氏放了出來,眾人一道到了京郊給沈樺安送行。
祖母最是見不得親人分離,說著說著便就落下了淚,顫著聲音:“樺安,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回來才是。”
忠國公一向寡言,寬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頭。
男人之間無需多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會意。
一一告彆後,沈樺安矯健地翻身上馬,打馬去了長長隊伍的最前端。
看著沈家旗幡不斷從眼前翩飛過,陌生夾雜著熟悉的麵孔在眼前閃過,沈初黛這才深刻地領會到自己恐怕再無引領沈家軍作戰的機會了。
她不由有些唏噓,眸光便緊緊盯著每個過去的士兵,想從他們臉上找回自己當初的影子。
直到一個臉上黑乎乎,五官卻清秀的瘦弱士兵在麵前經過,沈初黛微微一愣,覺得那士兵的臉莫名有些熟悉,但可以確定的是並不是當初她手底下的人,瞧那生疏的模樣應是剛召進來的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