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怔怔地扒著窗戶站在房間裡,好一會兒後,自顧自笑了一下,重新將窗戶關上了。
*
隨著天氣逐漸炎熱。
《明月傳》的拍攝慢慢近尾聲,最難熬的當屬冬日的片段,外麵是灼灼烈日,演員們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戲服,還要批件狐皮披風,寧致圓熱的都中暑過一回。
冰涼貼、風扇、降暑茶等等抗暑神器一一出現,卻又有脫妝、流汗等新問題,劇組的拍攝進度慢下來些,但好在演員們日漸相處、感情培養出來了,NG的條數也不比剛開機的時候多。
這天,寧致圓坐在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下邊,還讓助理打著扇子,自己端著杯冰過的涼茶,左右張望問道:
“最近好像沒怎麼見到編劇老師。”
梁秋梧本來閉著眼睛,由化妝老師補妝,聽見這話,睫毛抖了抖,很自然地接:“劇本沒什麼要改的地方,小夏老師不用太忙,所以就不怎麼出現,這在片場不是很正常嗎?”
“是,”寧致圓笑著應,“隻不過早上出門的時候碰見她的家裡人來看她,我就想起這事,隨口提一下。”
“什麼?”
梁秋梧驀地轉過頭來,動作幅度之大,根本沒在意化妝老師的動作,眼線剛碰到眼尾,如今在臉側拉出很長的痕跡,化妝老師“啊”了一聲,趕緊低頭翻卸妝的工具。
語氣免不了無奈:“梁老師,你動的時候通知我一下。”
最近拍戲的片段都是《明月傳》的中後部分,她的妝容自然比剛進宮的時候要深,眼妝的層次複雜許多,如今被一道眼線毀了,擦去再補難免加大工作量。
向來能維持住自己禮貌形象的梁秋梧,這次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抬手去抓住寧致圓的袖子,“你剛說碰見誰了?”
寧致圓不解地看著她,重複了自己的話,“編劇老師的家裡人啊,一個中年的女人,歲數挺大,穿的衣服布料還挺舊的。”
“她是不是滿臉麻子,還有點齙牙?”
“好像是……”
梁秋梧更緊張了幾分:“那你告訴她小夏老師住的房間了嗎?”
“沒呢,”寧致圓眼底的疑惑還沒褪去,“我當時記不太清,所以讓她去問前台了,也不知道她們這會見上麵沒有。”
得了答案,梁秋梧倏然起身,左右距離下一場戲還有十多分鐘,她將身上累贅的披風一解,匆匆跟化妝老師道了個歉,拽著宮裝的裙擺就朝著外麵跑去,甚至忘了鞋子有些大,差點將腳崴著。
正在日光底下跟工作人員說事情的薄菀無意間抬眸見到她跑出去的一幕。
她還從沒見梁秋梧這樣著急過。
而且還不帶助理。
電光火石間,她對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柏月接收到她的訊息,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
酒店大廳。
穿著涼爽碎花短袖的老婦人緊緊抱著自己的麻布袋,坐在富麗堂皇的沙發上,麵上不見半點局促,每當有酒店人員過去詢問時,她隻擺手,丟下兩個字:
“我來等人,你們不用管我,我也不喝水,坐這兒不收錢吧?”
酒店人員:“……不用。”
前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視線時有時無地飄向角落的卡座,同時免不了提醒每一位出來的客人,看看這是不是自家的親戚。
梁秋梧進門的時候,下意識四顧,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孫秋鳳,瞳孔驟縮,步伐頓了頓,恰好那老婦人被這些人看的有些來火,便也凶狠地瞪了回去。
四目相對,梁秋梧匆匆挪開視線,想往電梯的方向走,可一直安然坐在卡座裡的女人忽然起來,朝著她的方向飛快而去,在她進入電梯前,黑黢黢的、肌肉紮實、皮膚卻皺得像老樹皮的手牢牢將人抓住。
“啊!”
梁秋梧尖叫一聲,引來無數人側目。
眼見酒店的安保湊過來,孫秋鳳趕緊鬆開手,賠著笑,以濃重的口音說道:“小妹,沒事沒事,我看你也住這裡,是個演員吧?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喻夏——”
“不認識!”
梁秋梧仍然是那副汗毛直豎的樣子,戒備地看著她,甚至誇張地往後退了幾步。
孫秋鳳見她眼中驚懼,從麻布袋裡掏出個舊式的粉紅塑料花邊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樣子,又忍不住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沒明白自己怎麼將人嚇著的。
這時,電梯恰好抵達一樓,梁秋梧逃也似的跑了進去,點了樓層,直到電梯的門將那張老臉關在外麵,她才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大廳裡。
孫秋鳳盯著那金碧輝煌的電梯門,仍在納悶:“不認識就不認識嘛……跑啥子呢,我又不是人-販子。”
她抱著麻布袋往回走,嘟嘟囔囔地嘀咕著,即將回到卡座的時候,又停了步伐,自言自語道:
“不對。”
“剛才那小妹……怎麼有點眼熟,像誰家的呢?”
*
樓上。
梁秋梧緊張地望著走廊儘頭電梯的方向,敲門的動作帶了幾分急促,喘息聲混亂不已,像是被人一路追著過來的。
“小夏老師……”
話音還沒落下,門開了,喻夏穿著寬鬆的上衣和一件黑藍色牛仔褲,挑著眉頭看她,見她鬢發都亂了,戲服也有些褶皺,不免有些疑惑:
“這個時間,梁老師不在片場,怎麼——”
“她來了。”
梁秋梧好容易喘勻了氣兒,抬手搭著她的肩膀,眼底的恐懼還沒退散,那些被勾起的回憶仿佛沉甸甸的山要把她壓垮。
被她打斷了話,喻夏神色不見幾分變化,反而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半晌又笑出來,“看來你是真的很害怕回去。”
女人轉身回到房間,由著門敞開,梁秋梧這才發現她的屋子早收拾乾淨,連行李箱也重新打包好了,顯然是早有打算離開,隻是自己剛好趕上。
她站在門邊,喘勻了氣,還沒等開口,喻夏正在疊毛巾,瞥見她站在那裡沒動,又輕聲細語地笑道:
“你好像是真的在擔心我。”
梁秋梧怔了怔,本能點了點頭,又聽喻夏往下問:“既然會擔心我,為什麼當初要告訴鐘鼎我家裡的事情呢?”
門口的人僵住了。
身形如遭雷擊。
梁秋梧腦子都空了,反反複複隻剩下一句話:……她知道了。
是鐘鼎說了?
還是她自己發現的?
喉間艱澀地連唾沫都難以吞咽,梁秋梧徒勞地張開唇,想要反駁和辯解,但麵對女人重新轉開視線,整理東西的動作,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喻夏並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
等到箱子滾輪在地上拖曳發出聲音,喻夏重新回到她跟前,認真道:“不管怎麼樣,謝謝你今天來告訴我這件事。”
她繞過梁秋梧,準備往外走。
一直站在那裡的人,忽地用顫抖的手心去拉她的手腕,指尖失控到攥緊,又克製地鬆開稍許:
“我幫你……”
她用祈求的語氣,努力將眼淚圈在眼眶裡,聲音軟的好像要給喻夏跪下來。
“這次讓我幫你,行嗎?”
喻夏不解地回頭去看她。
她始終無法理解梁秋梧的情緒,就像當初同樣在那泥坑裡的時候,她理解不了這人對那些家夥小心翼翼地討好,明明已經過得不錯,在自己走的時候又硬要跟上來,哭著求自己帶她離開這地方一樣。
梁秋梧似乎總是喜歡用極度的忠誠,換來旁人的信任,再又狠狠地背叛。
一樣的水土養出了她們這兩株截然不同的花兒。
喻夏一半是墨,一半是雪,人報以善,她就回以善,人報至惡,她也要百般奉還;而梁秋梧……她美得楚楚動人,摘下她的花兒能沾滿手的汁液,讓人麻痹半天無法動彈,卻又不致死。
*
今天的片場拍攝格外不順利。
主演那邊有個跑開太久,工作人員有些毛手毛腳,弄壞了台設備,薄菀皺著眉頭,剛在機位後麵坐下,郭副導遞給她一罐涼茶,她抬手去接——
金屬罐子太冰,她一下沒拿穩,郭副導又鬆開地太快。
“砰。”
涼茶掉在地上,潺潺的深色液體流淌的到處都是,薄菀坐在位置上,盯著那四處漫開的痕跡,忍不住回頭往那座高高的酒店建築看去。
很奇怪地,她心頭有些不安。
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郭副導神情很是抱歉,讓人來將這片的地上收拾乾淨,不住地跟她道歉,薄菀輕笑了一下,擺了擺手:“沒事,今天大家都忙壞了,天氣又熱,可能這地也想涼快涼快。”
見她真沒計較,郭副導鬆了一口氣,轉身去繼續安排事情,倒是薄菀盯著鏡頭裡的畫麵看了會兒,頭一次在工作的時候分心,摸出手機,往先前新存的那個號碼撥過去。
嘟、嘟、嘟。
三聲過後,那邊的人接了起來,語調仍有些懶洋洋地:“改劇本?”
聽到這聲音,薄菀莫名鬆了一口氣,說了句“不是”,又問:
“你在哪兒?”
“我好像……有點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