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自此之後(2 / 2)

咒靈痛得往後仰倒,把人甩進醫院走廊裡,在原地掙紮了好一會兒後頹然倒地。

她斬斷了蜘蛛的頭顱。

那個失去理智的人麵怪物在最後似乎終於清醒了一下,伸出斷裂的、滴著血的蛛腿想要摸摸她的臉,卻被驚魂未定的女孩子驚恐地往後避開。

母親在生命最後,也隻摸了個空。

在一片死寂和自己的喘息中,星野歸一就站在咒靈屍體前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腦子裡想著……她剛剛,到底是想殺我,還是想救我呢?

想殺我的話,可以坐視我墜樓而死;想救我的話,為何先前在天台門口要殺我?

這矛盾又困惑的一幕到了很多年後還困擾著星野歸一。或許殺人是咒靈的本能,救人也是為人母親的最後理智的流露。

不過那個時候她隻是單純地在想:如果這世上要有人因此而受傷、有人要因此而背上枷鎖,那就讓我來背,我來受這份苦。

因為……是我詛咒了她啊。

過去不堪回首的記憶混雜著現實中的疲倦,讓星野歸一愈發情緒低落。

“歸一,上啊!不要遲疑!”

葦名一心對著魔蛛拔刀而上,他手持雙武器,一長一短,殺氣與劍意交錯縱橫。

“猶豫就會敗北!”這位年邁但實力強勁的劍聖如此提醒道。

“啊……”

星野歸一隨口回答道,疲憊又憂傷的目光緊緊盯著身上早已出現多處破損的黃發旱魃。

那天的母親,與今天的父親……你們死後都不當人了,還都想殺我。難道這就是你們夫妻兩人的共同默契麼?

咒術師因為這個無由來的猜想而忍不住咧開嘴苦中作樂地笑了一下,但正如一心所言沒有時間猶豫,因為旱魃正在四肢並用地狂奔而來。它沿途踩碎了腳下的地麵,如同土龍過境,氣勢轟鳴。

這一次,星野歸一沒有擋住旱魃的猛烈衝擊,或者說,她早已疲憊不堪——咒力儲備耗儘,原有的咒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自己身上背著沉重的“束縛”,真想就這樣放開手任人宰割。

她太累了。

也太痛苦了。

童年的噩夢時至今日纏繞著她的人生,讓她成為一個膽小怯懦、遇到事情就會慫的混蛋。

恍惚間,女孩子感受到脖頸處傳來驚人的疼痛感,大量的血液正在流逝——她略微側眼,發現旱魃正在咬著自己的肩膀和脖頸位置吸血,要把她活活吸成人乾。

星野歸一想起小時候在家裡看的“僵屍道長林正英”係列電影裡中說過,僵屍出世後的第一件事是吸乾自己所有血親的血,血緣越親近,它們就會越想要襲擊那個活人。

對於先天殘缺的僵屍,這是唯一補足自身上限不足的方法了。

隻有死全家的僵屍才有資格成為強大的僵屍。

如果……她就這樣死在“父親”的嘴裡,好像……也不錯。

一個人,在多年前殺了自己的母親,如今還要再殺一次死去的父親嗎?

拜托,饒了我吧。

話說回來死在南太平孤島上的自己的屍體是否會被五條悟他們找到呢。應該很難吧?

下次複活回來還需要多少年……他還要等我多少年,五條家主會不會到時候孩子都會跑了……

隨著大量失血外加咒力虧空的狀態下,星野歸一眼前隱隱發黑,金星浮現。

【“我……”】

她聽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忍不住睜大眼睛去看。

出現在眼前的卻不再是大陣那白茫茫的一片風景,而是曾經的住院病房。

穿著深藍色羽織的父親疲憊而哀傷地坐在床頭,望著死去不久的母親,任由旁邊的心電儀器發出冷酷的平淡長鳴,他喃喃自語:“我……不想你死去。我想跟你永遠在一起。”

“咱家的寶貝才上小學啊,你怎麼能……舍得丟下我們兩個?”

說到這裡,這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忍不住哽咽起來,他捂住了臉,身側的機器鳴叫聲愈發刺耳。

“你明明都答應歸一說會病好的,你說希望她長命百歲,還把前些年外出旅遊收集來的紀念品項鏈掛飾送給她,說一個就代表十年,十個剛好一百歲……”

“本來我們今晚要一起去看夏日祭的,可是你為什麼……”

“滴滴滴——”

偵測心電的儀器突然急促地尖叫起來,原本是一條綠色直線的圖譜開始出現心跳的波動。滿臉是淚水的男人猛地放下手,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地瘋狂按動床頭呼叫鈴:“她活了!她活過來了!”

結束通話,他覺得還不過快,連忙起身朝著門口跑去想要親自叫護士過來看看。

然後張樸裕倏然間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見關閉的房門與牆壁上倒映出自己背後妻子的影子……已經是非人的巨大蜘蛛倒影。

撕心裂肺的痛苦貫穿了胸膛,他不受控製地被提起,想要掙紮卻無能為力。

他生命的最後,隻聽見蜘蛛咒靈在自己耳邊嘶啞地說出那句“永遠在一起”的詛咒,以及房門被無憂無慮的女兒給推開的動靜……

…………

看完父親死前的回憶片段,星野歸一整個人完全呆住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詛咒母親變成咒靈的人不是自己這個咒術師苗子,而是身為普通人的父親。

那個男人太過普通,弱小,泯然眾人,連組裝一個鞋櫃的動手能力都沒有,星野歸一這麼多年回憶此事時雖然偶有懷疑卻又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他當時過於痛苦,以至於無意識地操縱著名為“愛”的力量詛咒了新死不久、懷揣著驚人遺憾的母親屍體。

是了……龍虎山張天師嫡傳的血脈,縱使沒有術式和任何力量,也能在死後化作一次性的旱魃。

所以說——過去的那些事情,不是我的錯?

幻境消退了,旱魃依舊將頭顱埋在她的脖頸邊,吸血卻早已停止。

它需要血親的血液來激發理智,用它來恢複曾經的情感。

【“她的事情不是你的錯,歸一。”】

這頭僵屍沉默地將這句話傳遞給自己的活人女兒,然後任由星野歸一一拳把自己打退開。

它本應盛滿殘忍瘋狂意味的眼眶中,此刻滿是生前的冷靜與親和情緒。

【“殺了我,歸一。”】

這個外形可怖的旱魃再次傳遞出這句話,外表乾瘦卻堅硬如鐵的僵屍身子卻違背話語地朝她撲殺而來。

星野歸一想要格擋然而覺得先前的傷勢導致的頭暈眼花過重,隻好就地一滾,避開了襲殺。身上的白襯衣不是血跡就是灰塵,早已不複形象可言。

【“我最後去醫院前的那天早上給你念過一首詩。”】

旱魃暗中提醒。

父女倆毫不留情地瘋狂交手之間,隱秘的信息順著血脈而流淌到彼此的心中。

星野歸一差點沒忍住哭鼻子。

她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快點!”】張樸裕著急起來,催促道。

是的,必須趁著他還能控製這幅兵器身軀之際將其祓除消滅……

星野歸一咬著牙,回想起那天父親給自己讀的最後一首詩。

那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眾多詩篇中的其中一首。

【……塵世上那些愛我的人,用儘方法拉住我。】

不遠處的葦名一心與鬼母人麵魔蛛和它的子嗣們的戰鬥已經進入最後的白熱化階段,劍氣與毒煙呼嘯而起,劍聖很不葦名流的掏出火銃就一發五連射,打得措手不及的魔蛛嗷嗷直叫。

葦名流的劍法(指開槍)果然天下第一啊。

他借機用冷兵器的槍柄在地上一撐,整個人縱身躍起,手中黑色不死斬揮動,巨大的金色雷電威嚴地浮現刀刃之上。

雷電轟鳴落下的同時他本人也跳到了魔蛛背上,精準凶狠地一刀貫穿那妖嬈女人的麵孔!

【你的愛就不是那樣。】

星野歸一感受到身上那長達十八年的“束縛”悄然解開,那些過去孤獨的、憤怒的、迷茫的、自責的眼淚和負麵情緒,在這一刻翻滾著湧入心中,化作源源不斷的全新咒力。

此時旱魃眼中開始出現了劇烈的掙紮情緒,一會兒殘暴一會兒急切,就好像曾經那個隻是想要挽回亡妻的男人在拚了命地想要阻止自己的襲擊活人本能衝動。

星野歸一重新召喚出原本已經消失的血紅色大太刀,她痛苦又莊嚴的目光投向了那死不瞑目的怪物身上。

【你的愛比他們的偉大得多……】

他很痛苦,一如當日被迫墮落為咒靈殺人的母親。

那麼作為唯一的子女,星野歸一理應順從他的心願,讓他從這受人改造控製、天殘地缺的旱魃身軀中解脫。

據她所知,父親是個意誌相當堅定的人。

他從不曾害怕死亡,也不怕魂飛魄散的結局——隻要有價值,他覺得值了,那就可以去做。

記憶中父親溫柔又期待今晚全家參與夏日祭活動的笑聲夾雜在如今刀鋒出鞘的輕鳴聲之中。

星野歸一墊步向前,俯身拔刀,刀鋒劃過旱魃的脖頸,溫柔銳利得就像是拂麵的春風。

任何人,哪怕是葦名一心本人親自來用這一刀,恐怕都不會有比這精妙完美了。

——因為那是一個女兒為了成全父親最後的遺願所賦予的解脫。

本應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被斬開,旱魃的頭顱高高飛起,來自父親那最後的目光欣慰而複雜地落在她的身上,卻在尚未落地前就化作煙塵消散。剩下的屍體身軀也陡然崩解,化作一地沙塵。

星野歸一的心中回蕩著詩篇中的最後一句話,有種非常孤獨的茫然感,又有些痛苦和釋然。

【你讓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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