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5930 字 6個月前

這一筆賬算得於謙臉色漲紅,連連罵道:“市儈!市儈之至!”

吳定緣雙手抱臂,冷笑道:“先彆急著說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爺那顏色,他自己有沒有這個心氣?”太子那種眼神他在牢獄裡見得多了,對生機毫無可戀,隻待一死。這種枯槁狀態,彆說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說。

“不行也得行!”

於謙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天子不豫,慈闈有難,亂臣賊子覬覦大寶,這一切,隻有殿下能撥亂反正!”他說完把頭轉向太子,希望能得到應和。可惜太子完全沒有反應,木偶一般地任憑蘇荊溪折騰。

於謙無奈地轉回頭來,色厲內荏地繼續辯解道:“有誌者,事竟成!若事事顧慮,遇難即退,昭烈帝如何同魏、吳三分天下?齊桓公如何會盟諸侯?”

“你說的……這都是誰啊?”

兩人眼看要吵起來,那邊蘇荊溪淡淡道:“你們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號?”他們兩個隻好悻悻地閉嘴。

蘇荊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殘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杆鉗了出來。朱瞻基肩膀劇顫,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霎時有鮮血從傷口湧出。蘇荊溪早有準備,先用燒紅的烙鐵封住傷口,然後撒上刀傷藥與炭末,她手法巧妙,隻用了三四塊棉布便壓製住了。

於謙喜道:“成了嗎?”蘇荊溪搖了搖頭:“箭杆雖除,箭鏃還在。這種鉤鏃反咬著筋肉,非得把傷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來。”

“麻煩嗎?”

“嗯……不算複雜。”蘇荊溪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但在這裡沒法開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開完刀,能立刻動身回京城嗎?”

蘇荊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個傻子,道:“想什麼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靜養兩個月,否則不死也得殘廢。”於謙一聽,眉頭皺得更緊了。眼下的局勢,哪裡還容太子慢悠悠地靜養?他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問道:“請問可還有和緩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響趕路的法子,哪怕痊愈速度慢些也無妨。”

若是他在太醫院裡問出這種話,隻怕直接就拖出去杖斃了。

蘇荊溪沉思片刻,抬頭道:“我在《劉涓子鬼遺方》裡看過一個隨軍郎中的急救法子,叫作解骨法。若有將佐兵丁中了箭,趕上戰事緊急無暇剜挖,他們便會先鋸斷箭杆,隻留箭頭在肉裡。然後每天用半夏和白蘞和酒服下,並用淘米水清洗創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複長,便能慢慢把鉤鏃擠脫出來。”

“這要多久?”

“怎麼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間,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動,但每日都得內藥外洗,按摩不可中斷。否則一旦肉長岔了,把鉤鏃封在裡頭,還得挨一刀。”蘇荊溪又提醒道,“這是實在沒辦法才用的法子,若鉤鏃帶著鏽跡或淬了毒,也會有性命之憂,風險不小。”

聽蘇荊溪說完,於謙眉頭緊皺,這可真是麻煩。且不說風險,南京到京城這一路上舟車勞頓,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裡找穩便的郎中來每天處置傷口?

他們正說著病情,太子那邊已緩緩醒轉過來。他還沒睜開眼睛,鼻孔裡先聞到一股輕柔的馨香。對一個身心俱疲的人來說,這氣味宛如靈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竅,通體酥軟,比宮中所用的什麼名貴合香都來得舒坦。今天從午時起便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總算緩緩鬆弛下來,連肩上的傷都沒那麼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身體朝那馨香的來源湊了過去,突然一歪,險些摔下榻去。蘇荊溪避過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睜開眼睛,見到一個身著翠綠繡袍的年輕女子正在榻邊,香氣大概是從她身旁那香爐裡飄出來的。

不知為何,這香氣雖然粗劣,聞起來卻比宮中那些名貴上品更沁人心脾,就連那銅爐的扁扁鼓腹,看起來都賞心悅目。朱瞻基還想多看幾眼,可於謙一步上前,大喇喇地擋住了他的視線,道:“殿下萬福。”

朱瞻基被這一聲喊扯回了殘酷的現實,之前的不堪回憶又浮現出來,惱怒頓生:“我不是讓你彆管我了嗎?你怎麼還在這裡?”

於謙隻當是誇獎,說道:“臣食君之祿,自當儘忠到底。”他停頓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暫時還算安全,待臣想一個萬全之策,儘快護送殿下歸京。”

“不回了,沒用的……”朱瞻基虛弱地拍了拍榻邊,“南京舉城皆叛,就憑你一個行人,怎麼送我出去?局勢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於謙有些吃驚,苦口婆心勸道:“隻要心懷堅毅,萬事皆有可為。”

這話聽在太子耳朵裡,等於承認沒有辦法,隻能撞大運。朱瞻基頹喪地擺了擺手,道:“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許那邊登基大典都已開始籌備了。千裡歸去,難道隻是給新君當祭品嗎?”

“聖慈既能送出密詔,可見還有仁人誌士苦苦支撐局麵,等待殿下回鑾。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聽著這些話,太子因疲憊而潛生煩躁,因煩躁而蓄積怒意,情緒急遽發生著變化,而於謙還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臨大事,需要鎮之以靜……”

“什麼尚未可知,什麼鎮之以靜,全是廢屁,老獾都不叼的廢屁!你把我藏在糞坑裡有什麼用?死在皇城裡頭還體麵些!本王現在就想安靜地去死,難道這也不行嗎?”

一陣滔天巨浪驟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這個卑微的小臣。可那個身影非但沒有退縮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奪目的犀利劍光刺過來。

“住口!身為儲君,豈能口出這種輕佻之語!”

這一下斷喝如驚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洶洶濁浪。往常朱瞻基隻要一發脾氣,連大伴都得跪下來勸解,何曾想過居然有人膽敢反擊,他一時間震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於謙的劍光再次襲來,道:“敢問殿下這一死,置社稷於何地?視天子為何人?棄萬民而何為?”

這三句話,如同三記耳光摑在太子臉上。屋子裡的人都呆住了,誰能料到這個行止端方的官員,突然變得如此狂悖無禮。

於謙的下巴緊繃如弓,雙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義無反顧的決絕氣勢,他道:“舍社稷而輕身,是為不忠!置天子於不顧,是為不孝!留萬民於水火,是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這就是您的為君之道?”

“我……”朱瞻基發現,他對於被罵實在缺少經驗,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

“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後成就晉文霸業;漢高祖屢敗屢戰,而後創立大漢洪基。倘若他們一輸即降,一敗即餒,一挫即靡,一傷即頹,何來霸晉強漢?你好歹當了這麼多年太子,還是麼頭麼腦!知道什麼叫為國儲貳嗎?動靜行止關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麼個不同死蟹嘎一隻!”

於謙一激動就官話土話混雜起來,同時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腦門子了。他的罵人水準遠勝太子,抑揚頓挫,平仄分明,動輒一串排比甩過來,令人應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這個小官活活罵死。

見朱瞻基有些了,於謙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賤之身前後奔走,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朱瞻基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生怕答錯了又挨罵。

“臣不知籌謀今日之亂的人是誰,但此獠為了奪權,竟不憚動用如此卑劣、殘忍的手段,實在是喪德敗道,有乾天和!這等心存奸惡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災禍。”於謙說到這裡,湊近朱瞻基,雙眼凝視:

“實話跟您說吧。臣前後奔走,不是為了陛下,亦不是為了殿下,而是為了讓那賊子不得上位,不得禍害天下蒼生!”

朱瞻基頓覺失落,道:“原來你竟不是為了效忠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句話說出來,讓朱瞻基大為震驚。

這句話乃是出自《孟子·儘心篇》。國初之時,洪武皇帝不喜《孟子》裡各種犯君的言論,遂令儒臣劉三吾前後刪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內的八十五條,重出《孟子節文》。從此天下官學私塾,隻準教授節文。

於謙喊出這麼一句來,可以說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不過,他絲毫沒有怯意,反而更進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難道不知這才是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動起來,“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樣,直直釘入他的內心,遠比於謙之前的詈罵更加刺痛。從他做上皇太子開始,類似的聲音便在陰暗角落裡竊竊回蕩著,說他秉性不淳,說他性情躁動,說他貪玩輕佻,總之是不適合做儲君的。朱瞻基無從反駁,又沒法較真,否則又會飛來一句“褊狹無量”,他隻能努力不去想這些事,將其深埋於意識深處。

沒想到這些積年的沉渣,被於謙一通雷吼炸了出來,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內心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來。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與憤怒,它們交織成一片極其複雜的情緒,為這具身軀注入一股奇異的活力。

這時於謙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說:“若殿下明白為君之道,臣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頸受戮,臣亦不再勸諫,請您回鑾宮城。隻是日後史家有察,隻怕會在汗青之上秉筆直書:廢王懦弱,寧效劉禪麵縛輿櫬,不學曹髦驅車南闕。”

其時《三國誌通俗演義》流行已久,大內之中也有讀者。這兩樁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沒那麼不堪!”他攥緊了拳頭,不由得怒吼起來。

“那就證明給我看!”於謙亦毫不示弱,挑釁似的望著太子。

他們兩個到底都是年輕人,吵起來幾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對。朱瞻基熱血一時上湧,奮力從床榻上站了起來,從蘇荊溪身旁的小香爐裡拔起一根香來,氣鼓鼓地當場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爐為誓,無論劫難幾重,本王絕不放棄,誓回京城,擒拿凶頑,神人共鑒!”

說完他把香狠狠掰成兩截,插回爐中。這一下動作太狠,動了肩上傷口,他不由得“噝”的一聲跌回到榻上去。蘇荊溪趕緊上前,扳住肩膀檢查有無滲血。

吳定緣在旁邊看著,低聲咕噥了一句:“真是個大蘿卜……”——南京話裡,大蘿卜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於謙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彆說大明,上追元宋唐漢,有幾個小臣敢把儲君罵得狗血淋頭?他也算是前無古人。總算這一番唇舌沒白費,激起了太子的血氣。至於他有沒有心存芥蒂,會不會秋後算賬,於謙暫時還顧不上那麼多。

現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麼接下來還有一個現實問題要解決——箭傷怎麼辦?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強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顧才成,一日不可中斷。

“實在不行,我向蘇大夫討教了藥方與按摩法子。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儒家通萬物,總不見得差……”於謙計議剛定,忽然耳邊意外地傳來蘇荊溪的聲音:“若蒙信重,民女願陪護太子歸京。”

朱瞻基聞言眼前一亮,看向於謙:“這位醫師,到底是誰?”於謙沒料到蘇荊溪會斜裡殺出來主動請纓,一時有些尷尬。他從懷裡掏出供狀,向太子略做介紹,又強調說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實。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讚道:“我說朱卜花那奸賊怎麼一臉膿汙,原來竟是你的手筆!”蘇荊溪斂衽垂首,算是承認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靜候佳音便是,何必又來摻和本王這樁要命的事?”蘇荊溪雙眸掠過一縷恨意,道:“朱卜花現在疽毒深種,隻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氣極而斃,也算是我親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來。他恨極了朱卜花,現在聽說那廝還能被自己氣得暴斃,抑鬱了一天的心情大為開朗,道:“好得很!好得很!這是堪比謝小娥、紅拂女的義士啊,值得一副冠帶褒獎!”

“太子謬讚,民女淺陋怯弱,不得已才用這法子,可比不得那兩位俠女。”蘇荊溪扶住太子肩膀,一邊處置傷口一邊抿嘴笑道。

於謙動了動嘴唇,硬生生地把後頭的話吞下去了。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殺重臣之罪為籌碼,換蘇荊溪一路上為太子療傷。沒想到太子一句話,先把這事定性為“義行”,那以後還怎麼拿捏她?

於謙可絲毫不敢小看這個女人,她能不動聲色毒殺朱卜花,萬一要對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蘇荊溪又是唯一的選擇,於謙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吳定緣。吳定緣無動於衷,麵無表情地啜著酒。

其實蘇荊溪的話,吳定緣也聽到了。她這時主動請纓,理由太充足,時機太準確,絕對是經過算計的……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吳定緣提醒自己,彆再多管閒事,這些人趕緊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於是,他故意不理於謙,垂頭繼續喝酒。

忽然吳定緣耳朵一動,聽到窗外傳來咕咕的聲音,好像是吳玉露養的那幾隻土雞。可是,它們一般日落後便縮在窩裡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縮,扔掉酒壺,閃電般地衝出屋門,飛快地越過雞窩後頭那道籬笆牆。

在籬笆牆的另外一側,一個黑影正撅著屁股偷聽,定睛一看,居然是鄰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計是於謙剛才的嗓門實在太大,引得這個爛舌根的婆娘聽牆角。

吳定緣還沒說話,那婆娘先跳起腳來,說我在自家牆根撒尿,你這墮落的色鬼跳過來想做什麼。她扯起嗓子喚屋裡的箍匠來抓淫賊。吳定緣臉色一陣鐵青,若是驚動了附近的巡兵,休說太子要被抓走,就連自己也一定會被牽連。他不得已,一記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頸,讓她直接暈厥過去。

這時箍匠也從屋子走出,罵罵咧咧拎著鐵錘趕過來。吳定緣知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隻好撲過去一並打暈,夫婦倆捆作一塊塞回屋裡。他此時心裡真是恨極了於謙,真是個惹禍精!本來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橫生枝節,這下子怕是難以收場了。

吳定緣沉著麵孔回到自己家中,於謙迎上來擔心地詢問情況。吳定緣沒好氣地回答:“剛才我在他們屋裡看到幾個剛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裡趕工,恐怕明天一早便會有人上門來取,到時候肯定遮掩不住。你們趕緊給我走吧!”

於謙鬆了一口氣道:“我跟蘇大夫談妥了,她會隨同進京。我們收拾一下,立刻離開。”

吳定緣的心情總算好了點,可他看於謙那表情,突然覺得不妙。果然於謙伸出五根手指,學街頭商販那樣晃了一晃,道:“我們再來談一樁生意如何?最後一樁。你幫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給你五百兩銀子。”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麵對這個市儈的篾篙子,於謙已經放棄了談大義,直接談錢。其實他一點也不想尋求這家夥的幫助,可現在城裡滿布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頭蛇隻有吳定緣一個。

“不乾。太子死活,與我何乾?”吳定緣想都沒想,一口否決,“我還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們另請高明吧。”

“不會占用你太久時間,太子隻要一離開金陵城,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吳定緣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於謙似乎早算定他會如此說:“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南京城裡現在還活著的官員,個個都有嫌疑,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你爹吳不平……”於謙還沒說完,吳定緣眼中爆出一團怒意,上前揪住於謙作勢要打。於謙不閃不躲,梗著脖子道:“他是應天府總捕頭,縱無官身,也是一個緊要人物。試問他如今身在何處?”

吳定緣的拳頭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話,他沒法反駁。迎接太子之時,吳不平非但沒守在長安街或東水關,反而擅離職守跑回家來一趟,這可一點不像他平日作風。再加上妹妹吳玉露神秘失蹤,這兩件事彼此勾連,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於謙見吳定緣沉默不語,知道自己猜對了,接著道:“無論吳捕頭如今是生是死,你這個做兒子的,總要為他有所預備。”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吳不平若是遇襲身亡,你合該為父報仇;若是還活著,那參與叛亂的嫌疑極大,更需要一樁擎天保駕的大功來抵贖罪行。這其中利弊,以吳定緣的腦子不會算不清。

吳定緣額頭的青筋跳動,牙齒來回磨了幾磨,終於還是放下拳頭,恨恨道:“好,最後一次,說好了,一出金陵城咱們就南趕騾子北攆馬,各走各的。”

“離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於謙忍不住回諷了一句。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頭於謙的話都聽得真切。他幾次忍不住想開口,讓於謙彆把吳定緣拽進來。一看到那張臭臉,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願意欣賞蘇荊溪為自己處置傷口的神情,一顰一動,鮮活動人,連傷口的痛楚都能暫時忘掉。

蘇荊溪最後擺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個時辰之內殿下您行動應無大礙,但胳膊不能吃勁。”朱瞻基試著活動了一下,果然比剛才輕鬆多了,讚道:“就是太醫院裡,也沒有這等神仙手段。等歸京之後,本王保舉你一個典藥局的內使。”

“殿下說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進得太醫院。”

“典藥局是我東宮下轄,不乾太醫院的事!安排誰自然我說了算。”

蘇荊溪撇了撇嘴,道:“民女去了那兒,還不被那群老家夥吃了?”

“那你想去哪裡,安樂堂?良醫所?”

蘇荊溪知道這會兒太子正在興頭上,笑道:“殿下口含天憲,自然是金玉良言。不過民女福薄,暫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歸京踐祚,民女再想想要什麼不遲。”

“好,本王就欠你一個請求!”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沒什麼可給的,便順手一指剛才起誓的銅爐,以此為信物,蘇荊溪鄭重謝恩。朱瞻基覺得自己真是馭下有方,恩綸稍布,便讓這位女醫師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這時,於謙和吳定緣也回到裡間。吳定緣一看到朱瞻基,便把頭轉向一邊,還揉了揉太陽穴。朱瞻基對這種輕慢有些惱火,也不去理他。於謙上前道:“殿下,我們稍做準備,半個時辰之後出發。”

“就你們幾個嗎?”朱瞻基問。一個熱血小行人,一個臭著臉的捕快,一個女醫師,看起來不是很讓人放心的組合。

“事涉帝位之爭,南京無論文官、武將、勳貴、內臣,皆心不可測。殿下在離城之前,隻能信賴我等三人。”於謙正色道。

“一個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買了。”

“您說得對,但我們也不知誰被收買。哪怕十個人裡隻有一個,殿下你就敢冒這個險嗎?”

“那些錦衣衛呢?”朱瞻基忽然想到。他們應該也是可靠的,這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

吳定緣遠遠地冷笑道:“殿下多聰明。錦衣衛在眾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反賊那麼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裡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這一通尖酸刻薄的話氣得不輕,可現在隻能抑住火氣,道:“那你說,我們怎麼逃……呃,怎麼走?”

於謙捅了一下吳定緣,後者勉為其難地拿出一張絹本南京城輿圖,鋪在桌子上。這圖上沒有渲染,隻有勾線,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各種地名。這是在吳不平房裡拿出來的,應天府捕快辦事,全靠這張輿圖指引。

吳定緣道:“你們來這裡之前,門外一共經過了四撥人馬。有兵馬司的鋪兵,有勇士營的馬隊,有應天府的衙丁,還有守備衙門的親兵。這說明朱卜花已經有能力調動南京城裡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們隻能賭一賭,儘量從小巷與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點在輿圖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後緩緩沿著墨線移動。吳定緣一邊指一邊解說,這裡是廢棄破廟可以翻牆而過,那裡是灣邊淺灘可以蹚水而行,隨口說來,可見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於胸。

於謙在旁邊聽得連連點頭,這家夥雖然品性惡劣、嘴巴惡毒,但涉及實務,十分值得信賴。隻是不知他為何深藏不露,甘願留一個“篾篙子”的惡名。

“即使城隍護佑,我們繞過了所有的巡兵,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吳定緣的手指,點到了南京城的府城牆,“外城有十三道城門,晨昏啟閉,關防出入,入夜之後絕難開啟。尤其今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城門必然更有重兵鎮守。”

“那怎麼辦?難道要翻城牆?”於謙疑道。

“城牆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試。”

“……那走水門呢?”

吳定緣搖搖頭,道:“水門下麵都有罩網,每隔十眼係著一枚銅鈴,守軍聞鈴響即射。”

這時蘇荊溪也參與進來,道:“我看你手指雖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體朝著東南方向,莫非那邊會有什麼城防漏洞?”

吳定緣看了她一眼,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釋道:“想要在天亮前離開金陵城,隻有這一個辦法。”他一邊說著,手指緩緩移動著,並最終停在了輿圖右下角。

那裡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視線同時投過去,看到指尖壓在一個墨線勾勒的小方塊裡,旁邊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

“正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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