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9885 字 3個月前

第七章

同樣一套輿圖,此時正在被另外一雙眼睛凝視著。

朱卜花俯視著攤開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雙眼極力睜大,仿佛要從中把太子揪出來。

剛才城頭有士兵說似乎射中了什麼,但並沒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即使中箭,也沒死。他們在竹橋附近撈了很久,什麼都沒撈到,勇士營的馬隊在秦淮河附近來回搜尋了幾遍,也一無所獲。太子就像一隻老鼠,鑽入黑暗徹底消失了。

煮熟的燒鵝,居然就這麼從宮城內飛走了。他臉上的瘡腫又氣得鼓大了幾分,腫尖隱隱沁出油來,成片成片地泛著光澤。偏偏這時候蘇荊溪遲遲找不到,無人能壓製痛楚。內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條寶船一樣,隨時可能爆炸開來。

“去給中城兵馬司傳話。讓他們重點搜查大中橋、淮清橋到冶城、中正街這一帶。那邊外地客商最多,一個貨棧都不許放過,誰敢阻攔,格殺勿論!”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幾乎是吼出來。旁邊的書手迅速寫成文書,戰戰兢兢送到麵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書抬頭寫的是“奉東宮令”,他麵頰抖了抖,在下麵簽了自己的畫押。自有勇士營的快馬拿了文書,飛奔出守備衙門。

午時的寶船爆炸,給了朱卜花一個絕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義四處發出指示,要求各處衙署都要聽從禁軍的統一調度。此時,各處衙門的主腦不是被炸死就是重傷,正是群龍無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無不凜然遵從。

短短一個時辰,朱卜花便把整個南京城的防衛力量都捏在手裡了。於是,城中出現了一幅難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軍兵奉了太子之令,四處搜捕太子。

當然,南京諸部不會容忍一個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會產生質疑。但至少在這一夜裡,他是金陵最有權勢的人。

可惜的是,這前所未有的權勢,並未給朱卜花的麵痛帶來多大緩解。隻有蘇大夫配的藥,才能暫時壓住疽苦,可她人離奇失蹤了,派去找的人沒有任何線索。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根本沒辦法分出神去調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師椅上,閉上酸疼的雙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閉眼,眼前便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時又心驚肉跳。

他本名叫作脫脫卜花,乃是雲南的蒙古高官之後。藍玉大軍攻克昆明時,把脫脫卜花連同鄭和一起擄走,送入宮中充作內臣。後來兩人同時被選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並不在意脫脫卜花的蒙古血統,對他頗為信重。這等殊遇,讓脫脫卜花銘感五內,獻出了全部忠心。靖難之後,燕王變成了永樂天子,脫脫卜花也蒙賜朱姓,以禦馬監提督太監的身份,統領勇士禁軍,成為大內舉足輕重的一號人物。

儘管永樂駕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變過,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陛下,奴婢這麼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麵對著腦海裡的人影,喃喃說道。他越是極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輪廓就越發模糊縹緲。他突然“唰”地睜開眼睛,凹凸不平的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朱卜花告訴自己,剛才看到人影動了,陛下應該對此是嘉許的,他心意稍安,然後重新把視線移回輿圖。

在他眼前,那裡有一片鵝黃色線條勾勒出的區域。這裡位於飲虹、上浮二橋與三坊巷貢院之間,是勳貴世胄們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時也代表了一位開國或靖難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會先來這裡。

此間盤根錯節,牽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沒下決心搜查,隻讓勇士營把守住了各處要道。但現在他決心拋開顧忌,哪怕今夜殺個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來。

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朱卜花回過頭來,知道一定是那個他最厭惡的家夥。昨葉何信步走開,手裡居然還捏著半塊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幫子不停地蠕動。

“你可真有閒情逸致。”朱卜花譏諷道。

“沒辦法,我們白蓮教都是窮苦人出身,生怕這頓不吃就沒下頓了。”昨葉何一口吞下半塊海棠糕,這才笑眯眯地湊過來,道:“才一會兒不見,朱太監你臉上的疽症可是又嚴重了點。要不我跟佛母說一聲,討幾張祛病除邪的符紙?”

“江湖騙子的伎倆,不要在我麵前耍。這個節骨眼上,你又跑哪裡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昨葉何俯身看向地圖,道:“我打聽出幾件好玩的事。”朱卜花眉頭一皺,正要嗬斥,昨葉何拍了拍手裡的殘渣,在地圖上的飲虹橋畫了一圈:“這一圈你不必費心了。”

“哦?”

“我適才問過西華門的衛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經去過惜薪司,拜祭他身邊的老宦官,順便從通政司手裡接過一封京城的八百裡急報。”

朱卜花一驚,道:“還有這種事?”

“我問過江東門守軍,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說法與西華門衛士都對得上。我從信使身上拿到了驛路印鑒。”昨葉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頁長卷,上頭密密麻麻蓋著四十幾個小印,記錄著從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換馬記錄。

朱卜花搶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五月十二日從會同館出發,不由得眼神一凝,道:“這日子……難道北邊宮裡的計劃也出變數了?”昨葉何道:“北邊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總之太子肯定是看到這封密函,才會起意逃脫。但現在來看,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個屁!你還沒回答,繞這麼一大圈,為什麼不用去飲虹橋查那些勳貴了?”朱卜花的脾氣越發急躁起來。

昨葉何笑了笑,道:“我雖不知那封密函內文,但必然跟咱們籌謀的大事有關。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爭,哪裡敢去找那些勳貴?他知道哪個是徐輝祖?哪個是徐增壽?”

徐輝祖和徐增壽都是魏國公徐達的兒子。靖難之時,徐輝祖率兵抵抗燕王,堅決不降;徐增壽卻與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覺後誅殺。昨葉何拿他們倆做比喻,雖然貼切,卻頗為惡毒,讓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說!太子會藏在哪裡?”

昨葉何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著,道:“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橋與玄津橋之間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遠,必有當地人協助。你仔細想想,太子在南京城還有什麼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種。”

“太子在北方養尊處優,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一霎。昨葉何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變化,立刻追問。朱卜花抓了抓麵孔,煩躁道:“隻是件小事,應該沒關係。”

“造反無小事,說來聽聽。”

朱卜花隻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橋接太子,那裡有個小官,立了些功勞,太子讓我賞了他一套馬牌,大概是想當場還掉人情,不願多有瓜葛。”

“什麼功勞?”

“太子沒說,多半是你們白蓮教行事拖泥帶水,讓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責一句。昨葉何沒理他的挑釁,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麼職位?”

“不知道,誰會關心這些!”

“太子說賞賜的時候,那個小官站在哪裡?”

“那會兒玄津橋頭全是人,我怎麼會記得!”

“就是說,他一直在人群裡,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來對吧?”

“是。”

昨葉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道:“若是太子要賞,他該早早站出來候著才對,何必退在人群裡。我看哪,這是太子既想騙你一套馬牌,又不想讓你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才故意演的這麼一出。”

朱卜花手裡一攥,緊緊揪住了輿圖一角,整個南京城霎時皴皺起來,說道:“我去查那個小官來曆!”昨葉何卻攔住了他,道:“眼下正是合城大索之時,太監主持大局不宜分心。這些小事,交給我來處理便是。”

“你什麼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麵,可顧不到暗處。那些藏汙納垢的卑賤溝渠裡,還是我們佛母座下的白蓮信眾們更熟悉些。”

“不行!豈能讓你們這些瘋子在城裡肆意遊走!”

朱卜花一口否決。他對白蓮教沒有一點好感。早在幾年前,這些反賊還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雖然因緣際會成了盟友,可絕不代表朱卜花的態度會有所變化。

昨葉何盯著他,道:“佛母的緣法您可以不顧,但若因為這點麵子讓太子走脫,大計成了泡影,你怎麼跟那位貴人交代?”朱卜花死死地捏緊輿圖,臉上又有幾粒疽瘡鼓脹起來,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你們打算怎麼找那個小官?”

“我們手裡可有一條上好的獵犬。”昨葉何嘿然一笑。她顴骨高聳,雙眼挑立,一笑起來雖然明豔無儔,可眉宇間總透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朱卜花勉強簽了一份手令,昨葉何收在懷裡,大搖大擺地離開守備衙門。她人都離開了,那尖聲卻還從走廊裡飄進來:

“除去金陵美食,我們白蓮教眾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裡抓大明皇太子的樂子。”

“正陽門?”

於謙和蘇荊溪看到吳定緣所指之處,同時發出疑問。這道城門在皇城正南,乃是與承天門、午門、千步禦道位於同一軸線的正禮大門,按說應該戒備最為森嚴才是。

“小杏仁,你還記得在碼頭我跟你說的話嗎?無論那些反賊多麼神通廣大,至少有一件事他們算不到。”

“地震?”

“不錯。”吳定緣看了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開視線,道:“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從扇骨台回城時,途經正陽門。那裡被地震震塌了一角,如今還在修葺,城門是關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機。”

朱瞻基冷哼了一聲,那家夥又提起了他不願回顧的恥辱。於謙卻喜不自勝,坊間都說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與太子,可眼下它成了太子最好的盟友。

吳定緣把地圖疊好,揣進懷裡,道:“現在已經宵禁。我們四個人走在路上太紮眼了,得做點準備。你們在這裡等著。”說完他也不等太子準許,自顧自地鑽進自己的臥房,叮叮咣咣,不知在乾什麼。

屋子裡沒了他,朱瞻基覺得心裡舒服多了。馬上就要開始新一輪的逃亡了,他閉上眼睛,抓緊時間多蓄積一些精力。蘇荊溪看到旁邊有爐灶,便隔門問了一聲,吳定緣說隨你們用,隻是彆露火光。

蘇荊溪在灶間轉了一圈,鍋裡有半張起麵餅,櫥鬥裡擱著幾枚端午節剩下來的龜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湯點。她尋出一個鐵銚子,把這些食材都一股腦地扔進去,再切了幾塊板橋蘿卜與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會兒工夫便煮得一鍋非飥非湯的濃糊糊。雖然不倫不類,味道卻濃香潤口。

朱瞻基折騰了半宿,此時早已饑腸轆轆。蘇荊溪把鐵銚端出來,他懶得盛到碗裡,直接拿大木勺往嘴裡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著吃著,太子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奇怪的動靜,側臉一看,發現聲音是從於謙肚子裡傳出來的。

於謙連忙後退了幾步,口稱“唐突”。他從中午跑去錦衣衛到現在,四處奔走,隻吃了一個粽子。朱瞻基猶豫了一下,把鐵銚一推,說你也來吃點吧。於謙還想推辭,可肚子又叫了一聲,他隻得紅著臉先謝太子賞賜,然後自己去灶間取來一個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鐵銚的最外緣刮了半碗,捧著吃起來。

兩人適才對罵的小小尷尬,就在這一次推讓裡煙消雲散。食物化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飛速流轉,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滿意足地擱下木勺,發現於謙的碗也已經空了,看來他是真餓了。

飽暖致多思,朱瞻基這時才想起來,這位忠直的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還沒顧上問他的年齒履曆。他暗暗提醒,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輕忽,不然會冷了臣下之心。

“你是哪一年生人?”朱瞻基儘量讓口氣和緩一些。

“洪武三十一年,杭州府錢塘縣人。”

居然和我是同一年出生,朱瞻基有點驚訝。真是同齡不同人,聽他那老氣橫秋的口氣,還以為是個老夫子。

“哪年進士?”

於謙臉色一紅,簡短答道:“永樂十九年辛醜科。”

朱瞻基仰起頭,口氣感慨起來:“我記得那一年,太宗遷都剛剛完成啊。”於謙道:“是。那時京城剛剛啟用,貢院考棚還是用的木板、葦席。二月冷得緊,墨都被凍住了,得先用爐火烤。好多舉子因為不會生火,以致文卷蹉跎。”

“哈哈,這一點京城可比不得留都。怪不得國子監的人,都支持遷都回來……哎,對了,你考得如何?”

於謙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道:“臣僥幸得中會元,殿試三甲九十二名。”朱瞻基“咦”了一聲。這可太奇怪了,會元是會試的第一名,這麼好的成績,即使殿試發揮不好,怎麼也該是二甲保底才對,怎麼名次滑落這麼大?

於謙隻答了八個字:“殿試製策,未得上意。”

朱瞻基剛領教過於謙那張大嘴的威力,說好聽點叫“直言不諱”,說難聽點叫“口無遮攔”。估計於謙在殿試時沒忍住,批評了幾句時政,被永樂皇帝禦筆一揮,直接從會元黜落到三甲去了。這麼多年,這耿直脾氣真是一點沒改。

想到祖父朱棣在殿試上也被於謙氣得不輕,朱瞻基嘴角就忍不住翹了一下。他又問道:“然後呢?釋褐授了何官?”

“臣得授北京行人司行人。永樂二十一年出使湖廣,次年歸京,轉調南京行人司至今。”

朱瞻基總算明白了,為啥一問起履曆,於謙的態度變得那麼扭捏了。北京行人司是仕途前景很好的衙署,但以他疾惡如仇的脾氣,隻怕出使湖廣又得罪了什麼人,這才被平調到南京行人司。說是平調,和流放也差不多。

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被扔到這麼一個地方,還能保持昂揚鬥誌的,隻有於謙一個了。

“哎,你不必灰心,這一次順利歸京,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職位,就做……嗯,就做……”朱瞻基腦子裡急速轉動,什麼官職適合賞給這張大嘴巴呢?他靈光一現:“嗯,去都察院做個監察禦史好了。”

監察禦史負責糾劾百官,審正刑獄,看到任何不順眼的可以直接風聞奏事,這活讓於謙來做再適合不過了。朱瞻基簡直要佩服自己了,知人善用,這就是古代賢君的做派啊。

於謙微微一躬,對此並不十分激動。朱瞻基想起剛才這人還在念叨孟子,是個秉持“君為輕”的家夥,不由得有些泄氣。他突然好奇地問道:“倘若本王在這次襲擊中生死不知,而你恰好又在中樞,會如何處之?”

“越王謀篡,則立襄憲王;襄憲王謀篡,則立越王。”於謙毫不猶豫地回答。

“喂……我說的是本王生死不知,不是死了。你難道不該是先來救我嗎?”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等為臣者,自然先為社稷計。”

他果然最關心的並不是本王……朱瞻基幽幽地歎息了一聲,可一看於謙那張嚴肅的麵孔,居然不敢說什麼。

於謙還沒回答,忽聽門房響動,吳定緣從屋子裡走出來。他換了一身公門裝束,手裡還拿著一副枷板、一件僧人的緇袍和一個包袱。

吳定緣始終不看朱瞻基,對於謙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是敵人隻知太子一人,卻不知你我三人的存在。但如今夜裡宵禁,四個人一起出行太過招眼,需要捏造一個事由。”

他把包袱皮打開,裡麵是一張度牒、一串槐木佛珠和一張應天府的牌票。“這是我爹前兩天辦的案子,法明寺出了一個騙奸進香女眷的和尚。薛推官已經簽發了緝拿牌票,可惜犯僧聞訊逃走,隻剩下幾件隨身物品,正好合用。”

於謙眉頭微皺,道:“怎麼個合用法?”

吳定緣從窗格旁拿起一把剃刀,似笑非笑:“我身為應天府捕快,發現了在逃的犯僧,當場拿捕,扭送府衙歸案,這不是很合理嗎?犯僧度牒與本府緝拿牌票俱在,誰來盤問也問不出破綻。”

“那我和蘇大夫呢?”

吳定緣開口背誦了一段公文:“該名犯僧玷辱行人司官員親眷,為其夫當場所擒,扭送官衙。慮及官眷名節,特準彼等夜入衙署錄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