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5593 字 3個月前

於謙喋喋不休地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鬥蟲時這麼熱衷,居然還跟那管事聊得入港,民間若效仿成風,得引起多大亂子。”兩頭騾子本來還偶爾嘶鳴幾聲,後來都不吭聲了,隻有於謙的大嗓門在小路上回蕩。

蘇荊溪突然打斷他的話:“等一下……你說離開賭棚之後,太子和那位汪管事談得十分投機?”

“是啊,哪怕太子找我談談經義也好,他卻跟市井之徒聊起鬥蟲,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我看……”

“他們兩個怎麼聊的?”

於謙的記憶力絕佳,一言一句都複述得清清楚楚。蘇荊溪聽完,眉頭微擰:“這個汪管事有問題。”

“嗯?”

“他這段聊天裡藏了不少話術,不動聲色間,把咱們的真實情形都套出來了,太子還不自知。”

於謙一怔,他可沒往這上頭想。蘇荊溪說:“你看,他問太子身邊可有鬥蟲同好,過籠平時誰管,這是在探問同行者有幾人,是男是女;又問是否初到瓜洲,可有車馬接送,這是試探我們在本地是否有熟人;尤其是他還不經意提及是住水驛還是民旅,這是看我們有無官府的關係。”

“他要幫咱們弄薦書,自然得先問清楚底細吧。”於謙不以為意道。

蘇荊溪搖搖頭,道:“民女行醫多年,深知人性難掩。剛才那番對談,單獨把每個問題拉出來,無甚可疑。連綴在一塊,卻感覺他是在反複確認我們在瓜洲既無人際聯係,也沒官員庇護,這可不像是寫薦書的人需要知道的,更像是……”

“更像是賊人動手前的確認?”於謙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今天被腳行的人差點謀財害命,也是同樣套路。蘇荊溪點頭道:“也許是民女多心,但太子身份特殊,還是謹慎些好。”

“有吳定緣在,應該不會出事吧。”

於謙嘴上寬慰著自己,手裡卻連連催動胯下騾子,讓這頭畜生加快腳程。他們趕了一陣路,前方看到一個三岔路口。路口右側立著兩棵軀乾虯然的老槐樹,旁邊立著一塊石碑,大意是說此樹乃是隋煬帝楊廣手植雲雲,假得一塌糊塗。

按照汪管事的指點,這個老槐樹路口,是四裡鋪通向邗西彆業的必經之路。一看到槐樹,向右再沿江邊前行數裡即至。

於謙停下略略分辨了一下方向,正要趕著騾子往前走,忽然後頭傳來一陣車輪碾過泥土的聲音,車夫遠遠吆喝讓路。

他一回頭,看到一輛雙轅馬車從後頭疾馳而來。轅馬拖著的是一頂雕木廂轎,上蓋笠簷,外覆薄紗,既遮陽又透氣,這是江北人在夏初最喜歡的乘物。那輪轂上還箍著一圈鐵皮,滾動起來隆隆如雷。

騾子受過訓練,不待騎者下令,便自動朝路邊讓去。可於謙心中著急,拿鞭子催著騾子加快速度,想搶先過去路口。這麼一往複折騰,讓騾子無所適從,身子朝著路中間橫過去。

那個馬車的車夫急忙收攏韁繩,可距離太短,實在來不及,兩邊“咣當”撞在一起。轅馬本來就比騾子身量大,何況還有車廂助勢。這一下撞擊,馬車隻是晃上一晃,於謙和騾子卻是同時飛了出去,連那個大包袱也被撞散開來,藥材撒得滿地都是。

蘇荊溪連忙跳下騾子,過去攙扶於謙。那輛馬車咯吱一聲急停下來,車夫拽住韁繩破口大罵。這時轎子裡一個渾厚的聲音傳出來,道:“不要強加詈言,妄造口業,還不快把人家扶起來?”

蘇荊溪正彎腰去拽於謙的胳膊,聽到這聲音,肩膀微微一顫。她直起身子,視線越過那個不情願的車夫,看到紗簾之內端坐著一個老者的身影。

“郭伯父?”蘇荊溪試探著喊了一聲。

蒼老的手掀開紗簾,一位頭紮東坡巾的老人探出頭來,表情非常訝異:“荊溪?”

“撲通!”“撲通!”

隨著兩聲水響,吳定緣與朱瞻基一下子跌入黑暗的冷水裡。水中渾濁不堪,還散發著淡淡的腐臭氣味。他們兩個人的雙手被反剪捆縛,隻好一邊屏息閉目,一邊拚命擺動兩條腿來尋找平衡。

好在這水並不深,腳尖很快便觸到了堅硬的底部。兩人雙足站穩,迅速挺直身體,腦袋趕在窒息之前“嘩”地重新衝出水麵,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這裡的水位不算太深,吳定緣站直以後,剛能沒過半個胸口。不過以朱瞻基的身高,恐怕是要淹到脖頸了。周遭一片黑暗,吳定緣隻能靠粗重的呼吸聲來確認太子的位置。

朱瞻基也在努力朝他靠近,耳邊傳來陣陣推開水波的聲音。過不多時,兩個人終於湊到一塊,背靠住了背。這種視力被剝奪的環境,人隻有靠確確實實的身體接觸,才能換得一絲安全感。

“所以……他們隻是把我們關進了水牢嗎?”朱瞻基問,語氣有些古怪。

“你還想怎樣?”吳定緣硬邦邦地回答。

“若他們知道我的身份,豈會處置得這麼潦草。這是把咱們誤當成小毛賊了吧!”

吳定緣冷笑道:“潦草?你怕是不知道這水牢的厲害。”朱瞻基道:“泡在水裡而已,總不至於比宮刑還可怕。”

“不出三日,你會寧可把自己閹了。”吳定緣道,“在水牢裡麵,你隻能一直保持站立,哪怕稍微彎腰或者坐下,水都會淹過鼻孔。一天不夠就站三天,三天不夠就泡五天。遲早有一天你會支持不住,癱軟下去被活活溺斃。這個過程會非常緩慢,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

這一番話嚇得朱瞻基麵無血色。他本以為最多泡得皮膚鬆弛,沒想到這麼恐怖。“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保持安靜。”

吳定緣不再理睬太子,開始觀察四周。他很快注意到頭頂有一個方口,方口上牢牢蓋著一扇四杠鐵柵門,外頭隱有光亮。犯人們應該都是從這個入口被拋下來的。

他雙手被捆不能動彈,便在水裡用力一跳。吳定緣個頭很高,腦袋“砰”一下撞到鐵柵邊緣,鐵柵紋絲不動,顯然是從外頭鎖住了。

確認牢口封鎖之後,吳定緣又把身子向後貼到凹凸不平的牆壁上。這牆壁是拿碎石碎磚砌成的,邊縫裡抹了石灰漿子,表皮覆著一層滑膩膩的水苔。他背蹭牆壁,在水裡慢慢挪動,試圖丈量出整個水牢的布局和大小。

當他蹭到水牢的另外一側時,發現這裡居然還泡著彆人。有三個人背靠牆壁,默不作聲地站在水裡,其中一個明顯比其他人露出水麵的位置要高一點。

他們早注意到水牢裡多了兩個人,可是都沒吭聲。這些可憐人估計關了好幾天了,開口講話都算對體力的浪費,要儘量避免。

吳定緣也沒理睬他們,自顧自在黑暗中蹭了牆壁一圈,心裡大概有數了。從汪管事的舉動判斷,他並沒覺察到朱瞻基的真實身份,單純隻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罷了。

這水牢裡原本關著的幾個人,怕是盜賊山寇之類的人。估計汪管事是打算把他們誣為盜賊同夥,硬算為同黨,讓官府並案合審。侵占珠子這事,便洗得首尾乾淨,再無後患。

這在公門裡頭,喚作“寄罪”,把一個無關罪名寄到事主身上,然後與真犯一並審理,真犯身上的鐵證,自然也成了事主的鐵證,乃是個極好用的勾當。不是老刑名,做不得這麼精細。

吳定緣見那些人沒有講話的**,便先遊回太子身邊。太子問他找到彆的出口沒,吳定緣說沒有。四周牆壁嚴嚴實實,下麵隻有一個放水的細洞,怕是隻有水蛇能鑽。

“這可怎麼辦?”朱瞻基憂心忡忡地仰起頭。此時天色已晚,柵欄外也是暗淡一片。且不說他們是否趕得及明晨出發的進鮮船,搞不好要以小賊身份死在這水牢裡頭。

能僥幸逃過寶船大劫,能從南京重圍裡殺出一條路來,難道最終卻在這個小水牢裡翻了船?朱瞻基覺得這實在太他媽憋屈了。

“現在我們沒什麼能做的,隻能等。能不能脫困,就看外麵的人夠不夠聰明了。”吳定緣喃喃道。

“你說於謙?”

“不,小杏仁忠心可嘉,但他就是根憨木頭。我說的是蘇荊溪。”吳定緣的眼神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

“蘇大夫?”朱瞻基一愣。

“能毒殺朱卜花的,怎麼會是尋常婦人?”吳定緣斟酌了一下詞句,“那個女人……是個瓷器麵玲瓏心。若有人能覺察到汪管事的蹊蹺,隻能是她了。”

“難得見你誇獎人啊。”太子回想了一下,自從認識吳定緣之後,那家夥永遠都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毒辣嘴臉,這麼正麵的稱讚還是第一次。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你莫非也覺得蘇大夫人不錯?”

“我隻是希望她能坦誠一點,彆藏著掖著的。”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水牢裡變回到一片死寂。過不多時,太子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了:“吳定緣,你發現沒有?”

“什麼?”

“這還是第一次,你跟本王如此講話。”

這句突如其來的感慨,讓吳定緣一愣。他回想了一下,還真是如此。之前因為那奇怪的頭疼病,他根本無法直視太子,要麼是對著於謙說,要麼是迫不得已時忍痛大吼幾句。如今身處黑暗,看不到對方的臉,兩個人反而可以如尋常朋友一樣交談。

“……呃,是吧。”他回答。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他們的身份、學識、興趣天差地彆,實在沒什麼可以談,隻能商量一下逃脫計劃。可在這座水牢裡頭,實在沒什麼可計劃的,隻能等待。

水牢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裡了。安靜的密閉空間、漆黑的視野與包裹全身的冷水,會剝奪囚徒的五感,令他們的思維格外敏銳。他們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不是疲倦,而是極度的空虛無聊。

朱瞻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壓抑,再度開口道:“本王有個疑惑,不知當問不當問。”

“大蘿卜,你已經在問了。”吳定緣毫無敬意。

“你剛才說希望蘇荊溪能坦誠點,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朱瞻基循著聲音湊近一步,“你到底是怎麼變成這麼一副鬼樣子的?”

兩個人相識隻有短短一日,可朱瞻基對這位“篾篙子”的生平了解實在不少。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卻偏偏隱在父親身後,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背負酗酒狎妓的汙名。朱瞻基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哪有人這麼作踐自己。

如墨色濃鬱的水牢裡一片安靜。朱瞻基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問得太過分了。就在太子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時,吳定緣的聲音從黑暗中飄忽而來,語氣裡沒有慣常的嘲諷,隻有淡淡的疲倦和哀傷,道:

“我從小時起,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他是南直隸地麵最厲害的捕快,任何宵小都逃不過他的雷霆手段。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都把官兵叫作鐵獅子。我每次跟他們玩,都堅持不做土匪,鐵獅子的孩子,怎麼能做賊呢?必須也做官兵。

“不過,我一直很奇怪,我隻記得六歲之後的事情,之前則全無記憶。我問過爹娘,他們說小孩子沒記性,我也就相信了。十二歲那年,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了,我爹再沒續弦,就這麼拉扯我們兩人長大。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學習搏擊之術,學習追蹤與仵作之術,苦練眼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去保護我的家人,去保護金陵百姓。

“永樂十三年,我在應天府謀了個快班的常役,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我那天很高興,決定去桃花渡喝些酒慶祝。路上我看到一個毛賊,他竊了農婦的菜錢要逃。我沿著秦淮河一口氣追了五六裡,才算逮著他。我正要把他捆起來送走,一抬頭,卻發現我爹進了富樂院。

“應天府的三班衙役愛逛青樓,但大多是去內橋和中正街,不會到秦淮河畔這麼高級的地方。何況我很了解我爹,自從我娘去世以後,他從來不近女色,為此街坊還都傳過笑話,說隻見寡婦為亡夫守寡,沒見過鰥夫為亡婦守節。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看到他走進富樂院時,心裡是多麼震驚。

“不過,我沒有上前說破,先把那毛賊扭送衙門。晚上回家,我試探了一下,我爹卻什麼也沒說。我好奇心更盛了,就去富樂院調查了一下,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紅玉。我使了些手段,設法見到了紅玉。沒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紅玉……呃,紅姨時,整個人呆住了。”

“跟看見我一樣,頭疼難忍?”朱瞻基問。

“不,是特彆舒服。”吳定緣眯起眼睛,仿佛還在回味,“就像熱水一點一點漫過腳丫子,鑽到每一個腳指頭縫裡,渾身變得暖洋洋的,比最高明的按摩師傅按摩都舒坦。”

雖然他的形容很拙劣,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

“紅姨見到我,反應也很奇怪。她好像原來就認識我,卻努力表現出不認識的樣子。我一眼就看破了,但沒說破,隻是時常會去探望她。不為彆的,就為了能多看看她的臉,再體會一下那樣奇妙的感覺,簡直欲罷不能。我很好奇,為何我看到我娘的麵孔,都沒這樣,卻偏偏對一個陌生人有這種親切感。為什麼?她跟我爹什麼關係?我從來沒有去追究,生怕一旦說破,那感覺就不複存在了。

“這樣的見麵持續了好多次。有一次,一個醉漢闖進紅姨的房間,嫌她彈琴吵鬨,破口大罵,罵她一匹母狗父子騎——這明顯就在說我和我爹。我怒不可遏,要出去揍那個醉漢,推搡之間,無意中打翻了蠟燭,讓整個富樂院都燒了起來。我一看到那巨大的火光,突然之間頭痛欲裂,好像有一隻蚱蜢在腦袋裡來回跳躍、啃咬,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直接癱倒在了地上……

“等我模模糊糊地醒來時,是躺在紅姨的床榻上,她在外間似乎在跟我爹講話。他們不知我已醒轉過來,談得沒什麼隱秘。我隻隱約聽到一句,紅姨說你撫養他這麼多年,與親生父親又有什麼區彆?當時我真是如五雷轟頂。你要知道,我一直以是鐵獅子的兒子為傲,得知這個身世後,是多麼大的打擊。那一瞬間,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四周顏色全灰了。我是個野種,我他媽竟然是個野種……”

吳定緣的語氣,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朱瞻基艱難地挪動嘴唇:“那你沒問問,你真正的身世是什麼?”

“我怎麼會不問?等紅姨進屋之後,我便刨根問底。紅姨開始推說是我聽錯了而已,卻架不住我反複質問,最終才勉強點頭承認,可再多就不肯說了。我再逼問,她舉起簪子,說如果我再問,或者把這件事泄露給我爹,她就自儘。我知道她是認真的,隻好把滿腔疑惑壓回肚子,失魂落魄地跟我爹回到家裡。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一旦看到稍微大一點的火光,便會羊角風發作,口吐白沫,頭疼得沒法控製自己。彆說去繼承鐵獅子的衣缽,就連當一個普通捕快都不可能,天下哪有一見火就犯病的捕快?我成了一個廢物,一個來曆不明的野種廢物。

“我也說不清楚,哪裡對我的打擊會更大一些,羊角風,還是野種?我不敢跟我爹說,我怕說破了連養父子都沒的做了。我開始有意放縱自己酗酒,讓所有人都厭棄我、鄙夷我,最好讓他們都覺得,我是因為行事墮落才不配當鐵獅子的兒子。實在憋得難受了,我就去紅姨那裡待著,什麼都不乾,就呆呆地看她的臉,隻有那時候才能稍微舒心,結果傳出去我又多了個狎妓的名頭,嗬嗬,也無所謂。

“我爹一直覺得,我性情大變隻是因為得了怪病,他幫我找過很多醫生,都沒什麼效果;他勸過我很多次戒酒,勸不過就打,就罵,都沒用。我暗地裡一直在幫我爹,破了很多大案奇案,可我沒資格分享鐵獅子的榮譽,寧可把名聲都送給他。我是在報恩,感謝一個與我全無血緣關係的人把我撫養長大……”

吳定緣一口氣說了許多,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願意開口說起這些事。也許是水牢裡的幽閉環境,讓人有傾吐的**;也許是他這個秘密憋得實在太久,總要一吐為快。對方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太子,雲霄上的神龍又怎麼會在意一隻蛐蛐的際遇?身份差得太遠,很多話反而能放開。

不過,奇怪的是,朱瞻基聽完以後,卻沒發表什麼尖刻的評論。吳定緣自嘲地笑了笑,這種事確實很難讓彆人理解。不過,很快他發現這種沉默有些不對勁,急忙叫著名字朝前探去,發現朱瞻基整個人幾乎全沒到水裡去了,直冒泡泡。

朱瞻基估計是剛才聽得入神,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他的雙手被捆縛,連扶撐都做不到,隻能一沉到底。

吳定緣的雙手也動彈不得,隻好用左腿一鉤,恰好擋在太子前傾的胸口前,往上那麼一抬,勉強把他重新架出水麵。朱瞻基喀喀地吐出幾口水來,抬起頭含糊道:“然後呢?”

“先彆管那些了。”吳定緣設法把太子再次抬起來,視線卻看向水牢的另外一側,似乎有什麼發現。

那邊的三個人還在,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樣呆呆靠在牆壁。吳定緣眯起眼睛觀察片刻,先把太子扶穩,然後徑直走到中間那人麵前,沉聲道:“借用一下。”

那人的眉毛“騰”地抬起來,似乎不太情願。可吳定緣毫不客氣地把他拱開幾步,示意朱瞻基過去。太子莫名其妙,可他走到那個位置一靠牆,就明白為什麼了。

這裡有一處凸起,是牆壁常年泡水,磚石拱起所致。它的大小和高度,恰好可以讓人把屁股坐上去,頭部仍能留在水麵之上。這在水牢裡,可是比龍椅還寶貴。

那三個人顯然早發現了這處寶地,輪流坐到上麵。吳定緣發現他們的站立次序和剛才不同,中央這人的位置又略高於其他,這才識破其中奧妙。眼看這風水寶地要被奪走,這三位再也無法淡定,一個個臉色難看地圍攏過來。

不過,他們在水裡泡得太久,又累又餓,麵對吳定緣這新入水的壯漢,實在是力有未逮。吳定緣略覺不忍心,開口道:“暫時坐一下,輪流來,不虧了你們。”

他反轉過身去,費力地從朱瞻基懷裡拿出一塊已被水泡爛的鬆糕,這是在賭棚裡隨手揣走的。那三個人一看見吃的,眼睛“唰”地都亮了起來。吳定緣倒背著手,把鬆糕遞過去。

三人倒有幾分義氣,一人隻咬了一口,沒有多吃。吃完糕點,他們神氣稍稍恢複了一些,總算敢開口說話了。

原來這三個人是儀真縣月塘鄉的船戶,兩個年長的一個叫謝三發,一個叫鄭顯倫,小的那個叫鄭顯悌,是鄭顯倫的堂弟。吳定緣便問他們為何被關入水牢。

謝三發在三人中最大,他苦笑著說,因為最近漕法變動,船戶苦不堪言,他們仨被同鄉推舉來找汪極議事。不料,兩邊談得不順,起了口角,汪極便誣蔑他們是水匪,直接關進水牢裡來了。

朱瞻基一聽是漕法的事,格外上心,畢竟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道:“我聽說漕法由轉運改為兌運,乃是當今聖上體恤百姓的善政,怎麼你們卻苦不堪言?”

鄭顯倫狠狠朝水裡啐了一口,道:“善政個屎屁眼子!皇帝老兒自己捅兩下就知道騷臭了。”這話臟得朱瞻基臉色微變,差點沒坐住。

謝三發趕緊打了個圓場,道:“原先實行轉運法,我們船戶僉派了漕役,得從蘇鬆解運到德州,一趟下來得小半年光景,累也累死了。如今改了兌運法,我們隻要從蘇鬆解運到淮安,兌給淮安所的軍爺們,就能回家,真是德政。隻不過啊……”

“隻不過什麼?”朱瞻基追問。

鄭顯倫搶著嚷道:“隻不過從淮安到德州這一段的腳費,卻要我們船戶來出!”

朱瞻基一聽即懂,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錢糧。換句話講,就是船戶出錢,雇傭衛所軍戶替他們走漕運——這仍舊比徭役要合算多了,不知這些人為何叫苦連天。

“莫非是漕運衙門定的腳費太高?”

謝三發道:“衙門定的規矩,是每石加腳耗一升,不算太高。不過……到了汪老爺這裡,卻要加到每石半鬥,一下子高出五倍,這誰受得了啊!”

“漕運腳耗是官府的政務,關他一個鹽商什麼事?”

三個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仿佛在看一個傻子。鄭顯倫冷笑道:“你也忒不通世務。揚州地界誰不知道,不用汪龍王的船,根本下不去水!”

三人連說帶罵,朱瞻基這才明白。原先實行轉運法,官府負責全程提供漕船,船戶跟著走就行;現如今改了兌運法,從蘇鬆到淮安這段航程,官府便不再提供船隻,船戶得自己去想辦法。

像謝三發、鄭氏兄弟這樣的窮人,自己沒有大船,隻能五戶十戶聯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壟斷在汪極手裡,他開什麼租價,彆人隻能接受。那“每石半鬥”的腳耗,隻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費用。

“汪老爺說,他把自家船舍出來做漕運,占了彆處生意的運力。若不把租費定高一點,就虧本了。按這個腳耗,我們走一趟全家都要餓死,求他給條活路。他也不理,說有本事你們莫租我家的船。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裡,不租他家的,漕糧根本運不完。”

朱瞻基聽得怒火中燒,道:“太混賬了,就沒人告官嗎?”

“他跟揚州知府、揚州所的指揮使好得穿一條紈絝,誰能動他?這四升腳耗,裡頭至少一半都孝敬給府、衛所了。”鄭顯倫憤憤地說完,這時一直沒吭聲的鄭顯悌補了一句:“其實這隻是小頭。我聽腳幫的人說,揚州所的漕船往北運,一船一船夾帶的全是汪家的私鹽。”

這一句出來,朱瞻基才真正震驚。販賣私鹽在大明是重罪,而汪極居然能驅動官船替他做這種事,簡直比收取租船費還要囂張。

太子不由得憤憤,這汪極真是貪婪熏天,一年幾十萬斤的官家鹽引他居然猶嫌不足,還要搞出這些齷齪之事。一頭收著高昂的租船費,一頭又利用跟衛軍的關係,偷販私鹽。兩邊獲利,都極其驚人。這漕運改製看似惠民,好處卻全被他汪家給占了。

“這,這不是犯了國法嗎?”他囁嚅道。

“國法個屁啊,揚州城汪老爺就是國法,比皇上還大。”鄭顯倫憤憤不平地罵道,“皇上遠在京城,天天大魚吃著,哪裡會管我們這些小蝦米!”

朱瞻基想辯解幾句,卻不知該怎麼辯才好。他原先還有點憤憤不平,覺得是一群刁民無知,不識朝廷苦心。這次才算親眼見識到,一條惠國惠民的善政,是怎麼變成蠹蟲牟利的法寶。

這些所謂忠臣,這些所謂良商,就是這麼報效天子信任的。難怪汪極一甩手就能贈送一條寶船,全都是從社稷根基挖出來的啊。占了這麼大便宜,他居然還賊心不死,還要插手謀篡皇位,朱瞻基越想越氣,渾身都顫抖起來,恨不得立刻躍出水牢,把此獠親手一刀刀淩遲!

他的情緒太過激動,整個身體劇顫。太子突然聽到微微“嘎巴”一聲,隨即屁股一虛,整個人隨著那塊脫落下來的凸磚沉入水下……

“大蘿卜?!”吳定緣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