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6073 字 3個月前

朱瞻基一抬琴身,從琴腳下取出一張寫滿數字的水路圖:“我算過水程了。現在從安山湖出發的話,二十六日能到濟南,救下吳定緣,二十七日從濟南府快馬北上,前後兩百一十裡路,二十九日即能到德州。那裡也是漕河必經之路,經滄州至天津衛,再轉白漕至通州,六月三日之前也能到京城,最多路上辛苦一點。”

於謙臉色變得更難看了,看來太子早有籌謀啊,恐怕一路上都在偷偷摸摸計算。他的心中,湧起一種不被信任的淡淡憂傷。

“這個行程裡,一點餘量都沒留,中途有任何差池或耽擱,都會讓我們錯過最後時限。”“難道走臨清就不會耽擱了嗎?”太子反駁。

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於謙。“張侯,對了,張侯還在臨清等著我們呢!殿下您難道不去見舅舅了?”

“這個我早就考慮過了。”太子平靜地一甩手,“我們分開走。本王一會兒就去濟南,而於司直你就留在這條船上,直接去臨清見我舅舅,咱們在德州會合。”

於謙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什麼意思,太子不讓自己跟隨了?

“臨清那邊得有一個人去跟我舅舅見麵,於司直你是最合適的。放心好了,敵人找的是我,不是你,他們在臨清的天羅地網,罩不到你頭上。”朱瞻基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

“這……殿下您孤身一人去濟南,這怎麼行?”

太子不耐煩地擺了擺袖子:“本王不是孤身一人,蘇大夫會跟著。她的手段和見識,你也是知道的,不會有大礙。”

“可若碰到危險,她一介弱女子怎麼……”於謙話沒說完,太子毫不客氣地打斷:“若碰到危險,你在又有什麼不同?”於謙一陣語塞,他掙紮著又道:“蘇大夫精通醫術,可並不熟悉官府之事。濟南府乃是山東治所,與那些官吏交接折衝,得有人才行。”

朱瞻基的嘴角緩緩上翹,露出一個滿是嘲諷意味的微笑:“於司直,你不是勸諫本王不向沿途官府透露身份嗎?又何必擔心這個呢?”

於謙雙肩一顫,如遭雷殛。他終於發現,太子從淮安開始對自己的古怪態度,根源究竟在何處。

原來殿下一直對“不得表露身份”這條規矩耿耿於懷……是啊,從金陵開始,這支小小的逃亡隊伍屢遭磨難,很多時候隻要太子一亮身份,即能解決,卻偏偏被橫阻下來。一次次磨難,一回回隱忍,換了任何一個人,時間長了肯定積懣於心:為何錦衣偏要夜行?為何腰懸寶刀而不得出鞘?

道理都明白,但情緒可是難以消解的。

歸根到底,還是我未能體察主君心意,未能儘到輔臣之責啊。於謙一念及此,灰心地閉上眼睛,頹然跪倒在地:“臣……謹遵王命。”

太子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忽有不忍,可他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無儘的黑暗,無休止的顛簸、震惶。

吳定緣覺得這段時間的感受,簡直就是自己的人生寫照。他已經放棄了計算時間,因為什麼都感覺不到,隻有定期送到嘴邊的硬炊餅,能夠勉強標記一下日子,大概是三天到四天光景。

在這段時間裡,他一直處於黑布蒙眼的狀態,目不視物,隻能趴在馬背上不停顛簸。梁興甫扭傷了吳定緣的手腕和腳踝,讓他隻有餘力在馬背上平衡自己,沒有力氣逃走。

其實梁興甫的擔心是多餘的,吳定緣一點逃走的念頭都興不起來。他現在生不足戀,死不足惜,哪怕是這麼軟綿綿趴在馬背上馳騁到天邊,也隨它去便是。

這麼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吳定緣感覺胯下的坐騎速度開始放緩。他挪動大腿和腰部,讓屁股在尖鞍上調整了一下姿態,直到馬完全停住腳。一隻大手把他拽下馬來,吳定緣兩股酸痛,幾乎站立不住。

“呼啦”一聲,他的頭罩被摘了下來。耀眼的陽光像匕首一樣,陡然刺入雙眸,令吳定緣疼得夾緊眼皮,隻敢張開一條窄窄的縫,朝外看去。

眼前似乎是一處不甚高大的門樓。隨著眼睛慢慢適應光線,他觀察到了更多細節。這座山門高約兩丈,寬也有一丈多,顯得頗為瘦長。底座石基,牆體磚砌,卷棚頂上覆著一層灰澄澄的出山瓦筒。正中是帶著拱券的包邊門洞,門楣上書三字:白衣庵。

不過這座庵並不在什麼秀美山林之間,它的門樓兩側被兩道土夯牆緊緊夾住,顯得極為局促。那兩道土夯牆的儘頭,是兩處略顯破落的民戶院屋。再遠處,院屋連接著更多同樣風格的建築。它們密密匝匝地簇擁在一起,如棋盤一般緊湊。一排排懸山頂的淺白屋脊彼此侵占著空間,濃密到透不過來氣。

這座白衣庵立在這片民宅之間,就像馬頭牆裡的一塊眠磚,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

“好教吳公子知,咱們已經進了濟南城。這兒叫棋盤街,相傳四個街角有四個關帝廟,隻因這四個關老爺喜歡下棋,所以把房子建得這般密集齊整,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昨葉何笑盈盈地做著介紹,說完往嘴裡塞了一小塊卷餅樣的東西,嚼到一半,看了眼吳定緣,從旁邊的小筐裡又拿起一張遞過去:“這叫搽穰卷兒,山東地界兒才有,是拿杏肉和桃肉擦成泥,拌上飴糖以後塗到小麵餅上,卷了蔥段兒吃,你們南京可吃不到這東西。”

吳定緣的雙臂還未恢複,阻擋不得,被她直接把卷餅塞進嘴裡。說實話,這搽穰卷兒的味道是真不錯,入口一陣果香麵甜,隻是他的舌頭死死頂在咽喉前,不肯咀嚼吞咽。昨葉何的手一鬆,那麵餅啪一下便從嘴裡掉到了土地上。

昨葉何臉色微微一冷:“到底是應天府總捕頭家的公子,吃不慣莊戶人家的吃食,倒是我怠慢了。”說完她俯身從地上撿起那張小餅,在裙子上擦了擦,依舊放回筐裡,“世事無常,每一頓都可能是最後一頓,不好好珍惜,墮了餓鬼道可再沒機會了。”

“今天是哪一日?”吳定緣問。

“還惦記太子呢?”昨葉何冷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算算日子,他們該到臨清了。”

從對方微妙的語氣裡,吳定緣知道臨清一定深有文章。不過那邊的事他已顧不得,沒再追問。這時梁興甫拴妥了馬匹,走回到門樓前。昨葉何拍拍手裡的殘渣:“好了,咱們去見佛母吧。”

“佛母?”

吳定緣聞言一驚,他們千裡迢迢把自己弄到濟南,竟是要見佛母?

白蓮佛母唐賽兒可是個傳奇人物,橫跨南北信眾無數,處處都有拜她的香壇。永樂十八年山東大亂,就是她一手挑起來的,運河為之中斷,天下聳動。官軍好不容易把大亂鎮壓,她卻銷聲匿跡。朝廷瘋了似的找她,為此永樂皇帝甚至還把全天下的尼姑、坤道都篦了一遍,也毫無收獲。

沒想到,她大隱隱於市,居然堂而皇之地待在濟南城裡頭,藏身於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白衣庵內,難怪能避開多次搜捕。

梁興甫和昨葉何一左一右,帶著吳定緣走過門樓。門樓裡沒有守衛,隻依牆放著兩堆乾柴、一架紡車和一些香燭裱紙,再往裡走,是一座磚砌的無梁小殿,左右各有一處破舊廂房。殿前的小院裡分出兩分田地,裡麵滿是細莖,開滿了碎白的細花,攢簇如傘,應該種的是胡蘿卜。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就是個極普通的寒酸小庵而已,任誰也想不到裡麵藏著大明最危險的敵人。

他們穿過小院,正要往殿裡走,忽然聽到左邊廂房傳出一聲輕輕的、不太確定的呼喊:“哥哥?”

吳定緣一聽這聲音,肩膀一顫,驚愕地朝那邊望去。廂房的窗柵後麵,露出一張憔悴清麗的麵孔。

“玉露?!”

“大哥!”屋子裡的聲音也一下子激動起來。

吳定緣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己妹妹。自從五月十八日中午吳玉露被綁架之後,她一直杳無音信,居然也被帶到濟南府來了。

吳定緣雙眼一瞬間變得通紅,他掙紮著,想要衝到廂房前,可卻被梁興甫的大手穩穩壓住。昨葉何在一旁笑道:“你們兄妹才分彆**日,便這般想念,真是令人羨慕。等一下見完佛母,再敘親情不遲。”吳定緣冷哼一聲,白蓮教這個意圖太明顯了,這是打算用玉露來要挾自己做事,就像要挾吳不平一樣。

可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想要挾他,何必繞到濟南這麼折騰?佛母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吳定緣一時也糊塗了。他隻能高聲喊一句:“玉露你等我!”然後跟著他們進了正殿。

說是“殿”,其實就是間高窄的瓦舍,正中一尊彌勒坐蓮的泥像,像前一張香案,供著三色果品,色澤一看就是蠟捏的。一個身穿緇衣的銀發老太太,正背對著他們,拿著一把笤帚疙瘩在掃磚縫裡的香灰。

昨葉何和梁興甫同時半跪拱手,恭聲道:“佛母,繳法旨。”老太太跟沒聽見似的,繼續弓著腰唰唰掃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

吳定緣與她四目相對的一刻,不由得呆住了。

這位攪動兩京五省的“佛母”唐賽兒,相貌實在是太普通了。倭瓜臉、吊眼梢,臉頰皴皺如雞皮,鼻子下麵還有一顆大大的黑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農村老太太。

這樣一張臉,就算扔到濟南府衙前頭,都不會有人認得出來。可連梁興甫這種“佛敵”人物,在她麵前也收斂聲氣,乖巧得像隻貓。

老太太用短帚拍了拍香案前的蒲團,樂嗬嗬道:“路上累了吧?來,來,坐下說。”山東口音很重,透著股親切的家常勁兒。她一邊說一邊揮手,昨葉何會意,一扯梁興甫衣角,將他拽離小殿,隻留下吳定緣一個人。

吳定緣雙腿早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團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唐賽兒在對麵盤腿坐下,先打量他一番,突然一歎:“三寸溝坎絆倒驢。南京的大事我千算萬算,沒想到竟壞在了你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抹子身上。”

吳定緣沒想到老太太這麼直白,冷哼一聲:“不用客氣,應該做的。”

“麻雀嘴子,小心下拔舌地獄!”唐賽兒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像老太太在訓斥親孫兒,“得啦,今天不跟你說佛法,咱們嘮嘮實在話——我有樁好奇事,太子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一路死保著他?”

佛母不知他和朱瞻基、於謙之間的曲折,以為他一開始就是個保駕忠臣。吳定緣也懶得解釋,撇嘴道:“多新鮮哪,我身為應天府捕吏,官兵不幫著太子,難道還幫著強盜不成?”

老太太笑了:“哦?我可聽說梁興甫永樂十八年大鬨南京城,是你爹暗中遮護,這難道不是官兵幫強盜?”

梁興甫既然是白蓮教的護法,這事自然瞞不住佛母。吳定緣隻好硬著頭皮道:“誰沒幾天害眼病的時候!”

“小抹子莫置氣,老太太我可不是沒事閒嘮的。你就不想想,為啥你爹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保一個凶徒?”

“不想!沒興趣!”

唐賽兒拍了拍大腿,笑意不改:“你這孩子上了磨,怕是比驢還犟。我告訴你吧,吳不平救梁興甫,從根兒上說跟你有關係;梁興甫去南京,從根兒上說也是你的緣故;你這次壞了聖教的大事,我非但不殺你,還把你弄到濟南來,跟這個根兒有關;我問你為何要保太子,也與這個根兒大有乾係。”

“你在說什麼鬼話?!”吳定緣看著那一張老臉,真想直接出手,把這個害死父親的凶手掐死算了。可對她說的話,又有抑製不住的好奇。

唐賽兒的神態越發慈祥起來:“人哪,就跟樹一樣,怎麼樣都有一個根兒。這根兒埋在土裡頭,誰也見不著,可它一輩子都牽著你。什麼根長什麼枝,什麼枝開什麼花,什麼花結什麼果,這都是誰也改不了的。”

吳定緣的表情僵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這老婆子七彎八繞,居然扯到自己的身世去了。

我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雜種,竊據了鐵獅子兒子的名頭,苟活於世而已,有什麼好攀扯的身世……這種強烈的自卑在吳定緣心中已沉澱了多年,早已積為頑石,橫亙心中。此時這一記重錘狠狠砸中石麵,竟錘出了一條深深的裂隙。

吳定緣驀地想起來,鐵獅子臨終之前,曾說了一句“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他要說的是哪個?紅姨寧死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還說每次一提起,就會想起前塵往事,她到底為何這麼說?還有,他一個南京土著,為何一看見太子的臉腦袋都針刺一般疼痛?蘇荊溪說他的內心,藏著他自己都未覺察的恐懼,那到底是什麼?

“茶水涼暖,其實人不自知。”蘇荊溪的聲音在心中響起。

無數個疑惑,如蟲蟻一般從縫隙中鑽出來,爬滿了整個意識。吳定緣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簡單。他的喉嚨有些發乾,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傾去,要去傾聽一個答案。

他從前的困惑,從前的茫然,正是因為不知自己是誰。一個人若連自己的身份都不知,又怎麼知道該去做什麼事?

偏偏唐賽兒不說了,就這麼笑眯眯地看著他。這時殿門響動,昨葉何探頭進來,遞進來一個木食盤,裡頭裝著兩摞剛出爐的淄川菜煎餅,旁邊擱著切好的大蔥段與豆瓣醬。煎餅一聞便知是用鵝脂攤的,味道濃香。

“你這一路奔波,肯定疲累了,來,來,先吃些東西,都是自家種的粗食。”唐賽兒把食盤朝他麵前挪了挪。

“……你快說!”吳定緣捏緊了拳頭,低低吼著。他的眼角眥裂,幾乎沁出血來。唐賽兒跟沒聽見似的,拿起一張菜煎餅,卷了蔥段蘸醬吃。老太太牙口很好,一口咬下去,蔥汁四濺,哢嚓哢嚓爽利得很。

“小抹子你咋不吃?”

吳定緣知道,這是佛母的話術,拋出一節銅鉤釣著你,讓你不得不跟著對方走。他沉著臉,一動沒動,不想被她的話所控製。

“個死孫,恁地犟。”佛母嗔罵了一句,放下半截煎餅,“不是我故意賣這關子,實在是這事乾係重大,如今還欠最關鍵的一條印證。等明天印證完了,所有的事都合上榫頭,才好與你說。咱們不貪這一晌。”

吳定緣覺得自己沒彆的選擇,隻好拿起一張煎餅,吃了起來。這蔥的汁水極豐潤,浸在麥餅裡,鮮辣混著麥香,口感極佳。可惜吳定緣滿腹心事,吃起來跟嚼城隍廟的白蠟燭差不多。

老太太吃完一個,抹了抹嘴:“我平日裡周圍都是些信眾,天天說佛法,說得多了,也想歇歇嘴。難得有個什麼都不在乎的娃子,陪我嘮嘮嗑兒。咱們今天不說你的根兒,先說說我的吧。”

吳定緣不知這位佛母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便狠狠咬下一大口煎餅把嘴填滿,這樣就不用回答了。沒想到他咬得太狠,猛一下子噎住,狼狽地直咳嗽。唐賽兒搖搖頭,給他遞了一碗井水。吳定緣倒下去半碗,才算把喉嚨衝開。

“你可知道,我這佛母是怎麼來的?”

唐賽兒把碗碟收到木盤上,自顧自絮叨起來:“我啊,本是濱州蒲台縣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認識幾個大字,不算睜眼瞎。我夫家姓林,行三,大家都喚他林三。他家早年間就是白蓮教的信眾,祖上跟韓山童韓掌教曾在一個壇裡燒香。後來韓掌教在潁州起事失敗,他家祖上沒跟著劉福通繼續混,偷偷逃到了濱州隱居。

“隻因他家祖上跟過韓掌教,所以十裡八鄉的信眾都服他,都願意來林家的壇裡燒香。那年頭世道太亂,今天蒙古韃子,明天紅巾軍,再後來還有洪武爺的兵,好不容易太平幾年,又趕上靖難之役。濱州百姓受了災、遭了難,都往林家的香壇跑。官府都說白蓮教蠱惑人心,是禍害,可我們那會兒真沒想過要鬨事,隻是求個自保、有個盼頭,彼此能照應一二罷了。

“永樂十七年,濱州官府發下役牌,說永樂皇帝準備從金陵搬到北平,要重新疏通會通河,在山東各地征調人手去挖河溝。這回是大征,每戶得勾兩個壯丁。林三說左右躲不過,索性多去幾個信眾在工地上,還能彼此關照。然後他帶著一大堆壇眾,去南旺服徭役去了。

“那一年山東趕上大旱,壯丁又都在修河,很多信眾家裡沒人種地,幾乎要活不下去。我一個婦道人家,隻能趕鴨子上架,扛起壇裡的事,組織信眾家眷們輪流給各家種麥子、挑水、挖渠。沒想到,河上突然傳來消息,說南旺的魚嘴決口,一堤壩的人都被卷進去了……”

唐賽兒說得像在嘮一段平常家常,隻有說到這一段,才微微頓了頓。

“我哭著給佛祖磕頭,額頭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問問,我們一輩子誠心燒香,每日誦經祝祈,兢兢業業與人為善,為何還要承受這樣的劫難?難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報應?寶卷上都說了,莫急莫怨,來世會有福報。可咱們並不記得前世什麼樣,等到了後世,自然也不會記得今世怎麼過的。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隻有眼下這輩子才該珍視,對不對?

“我磕了很久的頭,也想了很久。佛祖沒給我答案,它給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過去幾十年裡我篤信的那些事,都崩了,跟南旺魚嘴那道堤壩一樣,徹底垮碎了。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勉強打起精神,招呼大家置辦棺材、壽衣,等河上把他們的屍身送回來,好歹入土為安。可是等了好久,等來的不是屍體,而是蒲台縣的典史。

“典史氣勢洶洶地帶了一大批人,要來抄家。後來我才知道,修河而死的民夫,論理都要發放一筆撫恤錢。錢到了濱州,有人想吞沒這筆,便找了個由頭,說林三他們是白蓮教徒,意圖聚河造反。這樣一來,撫恤的錢不必發放了,還能抄沒幾十戶人家,再發一筆橫財。

“那些衙役把我們堵在壇裡,說都得抓走。我氣不過,走出去跟典史理論。沒想到我隨口說了一句你做這種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嗎,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咣當一聲躺在了我麵前。這事吧,就是個巧合,可不知誰喊了一聲:‘佛祖顯靈了!’嚇得其他官差一窩蜂散了。哎喲,這可不得了,一傳十,十傳百,到縣裡已傳成了白蓮佛母降世,雷劈貪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沒法跟人解釋,解釋了人也不信,反而覺得是天機不可泄,信的人更多了。

“那邊縣裡死了個典史,嚇壞了,趕緊往州裡報。知縣為了掩蓋他們的貪黷,拚命添油加醋,說我自稱佛母,煽惑信眾,還說我自稱在石匣子裡得了寶劍兵書,意圖造反。總之我罪過越大,他們的責任越小。這麼以訛傳訛,上頭的人信了,派來官兵鎮壓;沒想到下麵的人也信了,遠近的信眾都紛紛來尋求我的庇護,越聚越多,最後聚了得有數千之眾。

“逼到這個份兒上,我一個老太太不謀反也得謀反了。蒲台無險可守,我便帶著這些人去了青州,在益都山裡一個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我幫著夫家管了許多年壇務,對教義熟得很,官府編派我的那一套瞎話,被我拿過來改了改,直接用了,沒想到信眾比從前多出數十倍。所以我這個佛母從根兒上說,是濱州父母官們造出來的,你說好笑不好笑?從此以後,我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真正透徹的人間至理。”

老太太咧開乾癟的嘴,露出一個悚然的笑容。吳定緣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壓力,竟是不敢跟她對視。

“什麼道君佛祖,什麼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罷了,跟我這佛母一樣,不定是什麼人機緣巧合造出來的。看透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十年都沒找到的答案——篤信白蓮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脫。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個兒心裡先明白這些都是虛妄,把它當成一個謊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製人心。韓山童、劉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掀起風浪。他們是最好的掌教,卻絕不是最虔誠的信徒。你若真信了這些東西,腦子就傻了,怎麼統攝全局?自古能搞起亂子的,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真糊塗的成不了事。”

吳定緣實在是沒想到,白蓮教的掌教,居然是這麼個**裸的坦白態度。仔細一想,道理上無懈可擊。可是……她為啥跟我一個不相乾的人說實話?

老太太拿掃帚磕了磕鞋底,神色如常,她也不問吳定緣能否及時消化,自顧自繼續嘮起來。

“接下來,朝廷先後派了好幾撥官兵來圍剿,可惜這些人沒想明白一件事,我們白蓮教的憑恃到底是什麼。不是所謂兵書寶劍,也不是什麼人多勢眾,更不是佛法如何神奇,而是官軍自家。那些兵將你可不知道,跟蝗蟲似的,穿縣過境,先把地方禍害一遍。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來投我嗎?老百姓為什麼吃我這套理兒?因為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所以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蓮教眾就越多。你瞧,悟透了那個至理,我便不必糾結於佛法,專心經營。官兵剿過幾遍之後,我手下有了數萬之眾,從青、萊、莒、膠到諸城、即墨,無不拜我佛母之名。

“後頭的事,你也大概都知道了。朝廷到底力量大,把我們的隊伍給打散了。我讓信眾們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地去傳教起壇,自己也躲起來了。嘿嘿,可把永樂皇帝氣壞了,滿天下地找我,還把山東官場殺了一個遍。不過他總算明白過來一件事,朝廷折騰得越大,我們白蓮教就越興旺,所以趕緊把這一帶的田糧都免了,算是給了我家鄉人一點活路。

“這幾年來,我就在濟南城裡居中調度,靠著幾位忠心護法在外頭奔走,暗中鋪設力量。自從我想通那個道理之後,傳起法來如魚得水,什麼說法最能蠱惑人心,就放進教義裡去,什麼故事能煽動起情緒,就反複給你講。有人嫌誦經麻煩,沒問題,我告訴你,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就能解脫;有人嫌香壇太遠,沒問題,我告訴你,佛母有億萬天目,隻要誠心頌祈,在哪兒都能看見——我原本就是個炕頭縫衣服的村婦而已,瞧瞧被這世道逼成什麼樣了?”

唐賽兒說到這裡,樂嗬嗬地端起碗來,咕咚咕咚一飲而儘。

吳定緣聽在耳中,嘴裡都忘了咀嚼,原來佛母的誕生,竟然是這麼一個來曆。這跟外頭傳的,可實在是差太遠了。可這讓他更加警惕,唐賽兒實在太坦誠了,居然像聊家常似的,把白蓮教最大的底細和盤托出。饒是他在南京屢破奇案,也參不透這佛母的真實意圖。

難道這也跟我身上的“根兒”有關係?吳定緣隻覺心煩意亂。

“行啦,聽老太太嘮叨了這麼久,估計你也煩了。出去見見你妹妹吧。”唐賽兒揮了揮手。她甚至沒叮囑一句“彆說出去”,看起來對吳定緣十分放心。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為我爹報仇?”

唐賽兒樂嗬嗬地轉過身去:“你若是個莽漢,剛一進殿裡不由分說就出手,說不定還有機會。可惜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問題就是考慮得太多。現在你舍得嗎?不想知道自己的根兒了?”

吳定緣滿腦疑惑地站起身來,晃晃悠悠離開無梁殿。昨葉何候在殿門口,抬抬下巴,表示不攔著他。吳定緣顧不上理她,急忙推開左邊廂房的門。

他一推開門,吳玉露便一頭紮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吳定緣摸著妹妹的發髻,心中百感交集,朝屋裡看去。

廂房裡麵的陳設極為素淨,隻有一張榆木窄榻、一張直腰小幾,幾上擱著一麵銅鏡、一尊蓮座佛像和一個小香爐。那香爐的樣式,居然和南京家裡的一樣。這陳設雖然簡陋,但一看就是過日子的地方,不是禁錮用的監牢。

這幾天的事情實在太多,吳定緣心裡猶豫,該怎麼對妹妹說起才好。他眼神突然一緊,發現她穿的是一身雪白孝服。

“呃……你都知道了?”

吳玉露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痕:“嗯……佛母都跟我說了。這都是前世孽因,到了今世果報。我這幾日天天誦《彌勒下生經》,希望咱爹能不墮輪回,早登淨土,希望大哥你能平安。”

聽到這麼一席話,吳定緣霎時僵住了。沒想到佛母先下手為強,把吳玉露先蠱惑住了。她一個單純女孩,哪經得住老太太的洗腦手段。他惱怒地用雙手扳住吳玉露的雙肩,大聲喝道:“不對!不是這樣!真正殺害爹的是……”

說到半截,他停住了。唐賽兒剛才的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老百姓為什麼吃我這套理兒?因為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

把真相告訴玉露,又能如何呢?現如今兄妹倆都是橫在砧板上的魚,任白蓮教處置。讓她知道真相,和自己一樣陷入無能為力的狂怒中,還是讓她這麼虔誠無知地活下去算了?

“大哥,你捏疼我了。”吳玉露蹙緊眉頭,委屈地扭動了一下。吳定緣趕緊鬆開雙手,後退了幾步。

“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啊,佛母對我很好,還親自帶我修行呢——大哥你也燒過香了嗎?”

吳定緣絕望地閉上眼睛,他知道即使這時說出真相,隻怕妹妹也不會信的。她已完全接受了佛母的那一套東西,這雖非禁錮,可比尋常禁錮更可怕。佛母一不懼怕逃跑,二不擔心泄密,就這麼坦坦蕩蕩地亮出陽謀,似乎算準了吳定緣最後不得不低頭。

“我這次……是為了尋你而來。”吳定緣含糊地答道。吳玉露雙眼放出喜悅的光芒:“我到濟南之後,日思夜想,就盼著哥哥你能平安。佛母果然靈驗,她說過隻要我讀經百遍,你就一定會來!”

吳定緣無意去糾正妹妹這個誤會,他囑咐了幾句,重新走回到無梁殿內,對仍舊在掃地的唐賽兒大聲道:“什麼時候我能知道自己的根兒?”

老太太似乎早料到他會回來,手持掃帚,樂嗬嗬回身道:“明兒個你陪我去大明湖畔,賞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