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6965 字 6個月前

這時一旁的昨葉何眼珠一轉,故作神秘地對阮安道:“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

“嗯?”阮安一聽這話題,連忙放下寶船。

“因為漢王篡位之後,就要把京城從這裡遷回南京去了。天子到了南京,北邊自然就不需要那麼多宮殿了,何必要去修呢?”

阮安一聽這說法,眼睛登時變圓了幾分:“那,那回到南京呢?是不是還要建?”

“南京的宮城都是現成的,何必再建?”

“那這座城市怎麼辦?”

“那就廢了唄,三大殿也不用建了,城牆也不必修補了,南北漕河也可以停了,那些閘口什麼的,直接廢棄填埋就是。”昨葉何說得麵不改色,她是在賭,賭這個阮安兩耳不聞窗外事,連遷都是誰的決定都不知道。

果然,阮安一聽這個登時就急了:“這怎麼可以!花了多少時間才建起來,怎麼說廢就廢了呢!”昨葉何牽住了他的話頭,趁熱打鐵道:“如果漢王篡位,自然是要遷都廢漕的。但如果是太子登基,他是個明事理的人,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三大殿可以繼續蓋了?”

“如果太子能順利登基的話。”

“漕河也不會廢了?”

“如果漢王輸了的話。”

“京城的九門可以修起九閘了?”

“隻要你把我們帶進紫禁城去,讓我們見到張皇後。”

阮安突然狐疑道:“那,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都是真的?”昨葉何氣息一滯,這家夥該精明的時候糊塗,現在該糊塗的時候,卻突然精明起來。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突然外頭閃過一抹電光,整個院子霎時一片雪白,旋即悶悶的雷聲傳來。停了幾個時辰的大雨,又再次劈裡啪啦地潑澆下來。這一次大雨的來勢更為凶猛,隻是短短一瞬,雨簾便厚起來。

阮安趕緊起身,拿起一塊大油布要給院子裡的小樣們蓋上。吳定緣麵無表情地伸出一隻腳,狠狠踏在了油布一角上。阮安拽了幾拽,發現拖不動,回頭氣道:“你這是做什麼?”

“不讓你出門。”

“你快抬腳!那些小樣經不得水,一泡就會壞掉的!”

吳定緣按住阮安的腦袋,讓他挪動不了半分。

“你!”阮安雙眼冒火,想要推開吳定緣衝出去。可是他個頭實在太矮,根本動彈不得。眼看外頭雨勢逐漸密集起來,他急得團團轉,活像一隻與自己孩子隔開的母貓,到後來索性癱坐在地,幾乎要哭出來。

吳定緣蹲到他的旁邊,和顏悅色:“你很想衝出屋子,去救它們,對吧?”

阮安痛苦地點點頭。

“其實我們和你一樣,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顧地衝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帶我們進紫禁城,我們便救不得他們,而你也便救不得它們。你瞧,咱們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兩塊望板,一塌俱塌。”

阮安萬般無奈:“可紫禁城我進不去啊!禁軍把門籍都收了。”

“循正規途徑,也許進不去。可我建議你多動動腦筋,畢竟整個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吳定緣拍拍他的肩膀,順手把屋門推開幾分,恰好可以看到外頭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們。

“我們為了救人,什麼都做得出來,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語氣從來沒這麼溫和過。

京城三大殿的名聲在大明流傳極廣,即便是頹居南京的吳定緣,都多次聽人提起過。究其原因,則是肇始於一場離奇的祝融之禍。

朱棣遷都至北京之後,效仿南京皇城,也在紫禁城內修起了奉天、謹身、華蓋三座大殿,用作朝儀祭禮。三殿俱是重簷層疊,橫九縱五,其中最大的奉天殿麵闊三十丈,進深十五丈,可謂恢宏至極,威重天下。

這三座大殿自永樂十五年開始修建,至永樂十八年方才落成。不料到了永樂十九年四月庚子日,突然天降巨雷,正正劈中了奉天殿的殿頂鴟吻,可笑那鴟吻本是用來辟火的神獸,卻首當其衝遭了雷火之厄。這一場火從奉天殿開始燒起,綿延至謹身、華蓋二殿,焰勢之大,無人能近,更彆說撲救了。大火燃燒了足足一天,最後三殿俱被焚毀,成了一片白地。

三大殿本是皇權正統的象征,突然遭此天災,惹起了民間不少議論。開始有謠言傳播,認為永樂皇帝以叔篡侄,以致惹怒天公。朱棣對此大為震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催促工部儘快重建,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可惜三大殿的規模太大,一直到永樂皇帝去世也未能完工。繼位的洪熙皇帝一心想遷都回南京,連所有衙門名字前頭都加了“行在”二字,自然更不會往這個大坑裡繼續扔鈔銀,隻是礙於一個“孝”字,斷斷續續還開著工。

三大殿主體修複工程浩大,截止到目前,唯一接近完成的隻有奉天殿的兩側辟火廊廡——奉天殿的兩側原本各有一條向東、西延伸的斜廊,在那一場大火中,這兩條廊廡化為兩條赤龍,把火勢傳到其他二殿。因此在重建初期,工部決定先修好這兩條廊廡,但不是原樣恢複,而是加做辟火。

具體的措施是,廊中每隔二十丈,便用封火磚建起一道牆垣,避免火燒連營;另外在廊下內側還要挖出隔水溝,以防止火勢蔓延。這條隔水溝為了保持有活水流轉,需要貫通內金水河,與紫禁城西北角的北海太液池連成一體。

為此,營建工匠們必須挖開河岸,疏浚溝渠,沉埋陶管,再行回填。這是一項不小的工程,一直到現在也未完全竣工。

“所以……如果你們要進入紫禁城的話,隻有一個辦法:從太液池下水,向東南方向潛遊至紫禁城西北角樓。在東側的城牆之下是一個水閘口,平時都有鐵柵橫鎖,不過為了修建辟火廊的隔水溝,這裡臨時挖出了一條施工通道,還沒來得及回填,隻用混了乾草的泥磚封住洞口,鬆軟得很。隻要找到這條通道,就能進入紫禁城了,但是……”

“你直接說最後一段就行了。”吳定緣打斷他的話,“前麵囉唆那麼一長段廢話做什麼?”

“不講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麼能明白那條通道的源流?”阮安一臉認真地回答。

“又不是國子監的老夫子!源流個屁,能鑽進去就行了。”吳定緣用拳頭砸了一下雨笠邊緣,把視線投向眼前那一片寬闊漆黑的水麵。

此時他們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橋上。這橋位於西安門內,喚作金海橋,橫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橋北水域稱“北海”,南邊則稱“中海”。在中海的東側,即是紫禁城高大威嚴的西側牆垣。

不過現在站在橋上的這幾個人什麼也瞧不到,因為雨勢越發強烈,瓢潑缸傾一般灑在京城頭頂,周遭一重重水簾垂落下來,連呼吸都很困難。不過也幸虧這場大雨,把城頭衛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裡去了,否則他們沒過西安門就得被抓起來。

算算時辰,這會兒已是六月二日的醜時,距離六月三日隻剩下不到一日,而吳定緣距離紫禁城還有三百步遠。

“好了,快說,這條通道在哪裡?”

阮安輕輕打了一個噴嚏,往橋下一指:“從金海橋這裡下水,向東南遊過去百步左右,會看到一塊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閘。水閘右側下方六尺,就是那條臨時施工通道,用的泥磚封口。不過你要在水下仔細摸才行,什麼時候摸到平直的磚棱痕跡了,那就是了。”

他人雖然對世情懵懂,但說起營造上的事情來,卻十分細致嚴謹。吳定緣用手搭住一根覆蓮柱頭:“紫禁城那麼大,我們可不知張皇後住哪裡,你跟我們一起去。”

阮安吃了一驚。他從磚塔胡同把他們帶到金海橋,已是犯了大忌諱;若自己還跟著潛入紫禁城,豈不成了要淩遲的罪過?

“但是……”

昨葉何看出他的遲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們這一次去,是為太子爭先。他若勝了,你也有一份功勞,日後營造之事都要全數托付。我們若進不去,改朝換代,隻怕你連營造庫掌司都沒的做了。”

阮安立刻緊張起來,還要再開口解釋兩句。吳定緣已催促道:“趁著好天色,痛快地做過一場。”

說完這一句,他從金海橋邊緣斜斜溜下岸坡,“撲通”一聲,毫不猶豫地跳進水裡。阮安大急,說哎……哎呀!原來昨葉何從背後推了一把,讓他也跳下水去。

儘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帶著絲絲涼意。阮安在水裡驚慌地撲騰了一陣,發現沒有用處,隻好不太情願地朝著東南方向遊去,兩人在後頭緊緊跟上。

阮安曾參與過京城大建,對紫禁城附近建築的距離、高低極為熟稔,不一會兒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塊半倚岸灘的太湖石。這塊石頭深得瘦、漏、透、皺的太湖石精髓,如雲橫秋山,變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閘掩在石下,不仔細幾乎難以發現。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閘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鐵條牢牢擋住,沒法挪開。吳定緣深吸一口氣,沉入水中,去摸水閘下方,可觸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這應該是在水閘管道下的石砌墊台。阮安所言的泥磚,卻沒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閘下方,你莫要算錯了深度,現在水位可是漲了。”他一指橋下的撐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眼看快要超過一丈。吳定緣怒道:“誰會算那些東西,閉著眼睛去摸不就得了。”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裡,你若不算清楚,怎麼找得到入口?”

吳定緣有心想把阮安按進水裡,可他一個小矮子,恐怕沒夠到底就淹死了,沒奈何,隻能放鬆開來。阮安閉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時候,默數七個數,應該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吳定緣嘟噥道,但還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數七下,然後伸出手去摸,忽然發覺手感和剛才不同了,微微發軟,還有些黏膩。吳定緣精神一振,伸開五指狠狠一抓,然後迅速上浮。浮出水麵之後,他伸出手來一撚,指縫間殘留著一些黑黑的泥渣。

“應該就是這裡了。”阮安判斷。

吳定緣第三次沉下水去,這一次他換了雙腳,拚命去踹那一麵牆。踹到氣不夠了,便上來換一口,再繼續踹。如是者五,終於在第六次下沉之後,他一腳踢出去,忽覺前方一鬆,似乎坍塌出了一條圓形通道,腳下傳來一陣微弱的吸力,咕嚕咕嚕一連串泡泡冒了上去。

阮安一見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來自己是被脅迫來的,情緒又迅速消沉下去。昨葉何見他好笑,摸摸腦袋:“乖,咱們下去吧。”

阮安急得直比畫:“這條甬道從城牆下貫入內金水河,一共長三百步。現如今堵口被砸開了,裡麵全是水,想過去得閉氣遊過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麼久,一定會溺死在半路。”

昨葉何一聽,臉色一僵:“你怎麼不早說?”

“我每次要說,都被你們打斷啊!”

吳定緣知道,阮安絕非危言聳聽。如此狹窄黑暗的甬道,旱地鑽行一百多丈都很難,更彆說此時裡麵灌滿了水。而且甬道的對麵到底怎麼封堵的,能不能及時打破,都屬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裡頭。

他在水裡劃動著,注意到昨葉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聰明,畢竟未經鍛煉,鑽一百多丈的水下甬道與送死無異。可是掌教在側,她又怎麼肯臨陣脫逃?吳定緣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先進去探探。”

昨葉何一怔:“掌教你自己進去?這怎麼行?”吳定緣道:“這甬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沒用處。你再逼一逼阮安,說不定還有彆的路。如今隻剩一天時間不到,不可耽擱。”

昨葉何如何聽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讓我進去,屬下絕不推托。”吳定緣盯著她道:“我說過了,我會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個了斷,但不是現在。”

“可是……”

“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做。”吳定緣道。

“嗯?”昨葉何有些迷惑,還有什麼事比眼前的更重要?

“你們白蓮教最擅長的事。”

吳定緣在她耳畔輕聲說了幾句,然後轉過身來,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沉入水底。

那一瞬間,雨聲在耳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悶悶的流動聲。吳定緣伸出雙臂摸到甬道兩側,輕輕一按,讓身子橫過來,鑽入漆黑的甬道之內。

甬道比想象中要寬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著前行。他儘量控製著呼吸節奏,避免耗氣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動著,不知不覺,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正陽門的門洞裡。

在那個漆黑的狹長門洞裡,吳定緣第一次感受到了讖語一般的征兆:來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傾壓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懸於一線。兩京相隔千裡,可他此時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幾乎完全相同的命運湧動。

不,兩者還是有一點不同。

這一次,吳定緣的心中多了一根錨,在黑暗中牢牢牽係著他,不致在亂流中迷失了方向。即便身處逼仄甬道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該去何方,該做什麼。

吳定緣穩穩地朝前方挪動著,手腳並用,心無旁騖,沒有一絲猶豫與彷徨。就在肺裡的氣息幾乎要耗光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堵牆壁。他伸手一摸,手感與入口處的泥磚牆差不多。

這裡應該就是甬道儘頭了。

吳定緣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牆壁巋然不動。他定了定心神,又用手肘去敲,仍不見任何效果。大概是因為這堵泥磚牆是修在紫禁城內,所以工匠們格外用心。

一個必死之局。

吳定緣沒有絲毫慌亂。有了心錨把底,無論如何也要在死局裡破出一條路來。他穩住心神,伸手朝兩邊摸去,很快摸到了一縷從磚縫裡冒出來的水草。

吳定緣小時候喜歡去秦淮河裡遊泳,因為河底經常有一些畫舫客人掉落的小玩意。這些東西深埋河泥之內,時間長了不太好拽。小孩子有辦法,會去拔旁邊的水草。水草連根一起,往往把附近的河底泥土也帶起來。多了這條裂縫,便好去撈東西了。

為這事,吳定緣沒少被自己爹痛揍。鐵獅子一邊抽一邊罵,說一是不把自己性命當命,二是把彆人財物當自己的錢,你是個正經人家出來的,不可做這等事,平白辱沒了家風。現在回想起來,吳不平說要維護的家風,可能不是吳家的。

一想到這裡,在浸浸寒意的河水裡,吳定緣卻體察出了一縷溫暖。他不做多想,猛力一拽,把那束水草連根拔起,在泥磚縫隙裡帶出一條深溝。緊接著,他摳住磚縫溝邊,用儘最後的力氣往外掰去。

一下,兩下,三下,吳定緣感覺手裡突然一鬆,那一塊泥磚被硬生生掰下來了。

果然如阮安所言,工匠隻是用泥磚混著乾草敷衍一砌,隻能防水,卻防不住這麼強烈的拉拽。一塊磚脫落,立刻引得整麵牆體坍塌。吳定緣精神一振,猛力抽取肺部最後一絲氣息,不顧眼前發黑,朝著斜上方奮力遊去。

就在吳定緣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時,身子借著浮力猛然衝破水麵,再度回到了人世間。

外麵的雨勢依舊恢宏,可吳定緣卻從未感覺如此舒服。他撲騰著爬到岸邊,大口大口地吸著帶有雨水的氣息,不顧嗓子被嗆到。直到四肢重新恢複了力氣,吳定緣才緩緩起身,環顧四周。

其實四周沒什麼好環顧的,仍是漆黑一片,雨幕重重。內金水河的水位也比平時要高出許多,幾乎都快蔓延到岸邊的通道了。借著偶爾閃過的電光,吳定緣能勉強看到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建築,輪廓高大,簷角崢嶸,如陰影中的誇父一般。

阮安之前做過解說,紫禁城內廷分作四部分:正中是乾清、交泰、坤寧三宮,是天子與皇後寢處;左、右分彆是東西六宮,住著嬪妃;在更外圍,則還有外東、外西,其中外東是皇子所居的擷芳殿,外西則有皇太後居住的鹹熙殿以及禮佛用的隆禧殿。

這條內金水河位於外西路與城垣之間。吳定緣很快辨認出來,距離自己最近的應該是鹹熙殿。不過這座殿是空置的,因為永樂的仁孝文皇後去世很早。

如果想要抵達坤寧宮,他必須從鹹熙殿向東北方向,穿過養心殿與西六宮。這條路線除了皇帝之外,還沒有任何一個未被閹割的男子走過。

好在此時大雨如瀑,雷聲隆隆,金碧輝煌的大明內廷褪成了黑白兩色。彆說禁軍,就連宦官們與宮婢們都龜縮在屋裡,偌大的內廷外頭根本沒人。即使偶有人探出頭來,也根本看不清在雨夜裡一閃而過的模糊人影。

不過紫禁城實在是太大了,建築鱗次櫛比,諸多宮牆與門廊錯綜複雜。即使有阮安提供的精準地圖,吳定緣也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才終於接近了位於坤寧宮東側的暖閣,奇跡般地沒有驚動任何人。

暖閣是宮裡人冬天才用的,現在大門緊鎖無法打開。好在暖閣下方是一條火道,灶口就在殿下,本是燒炭取暖之用。吳定緣矮身鑽進去,也不管蹭了多少炭灰,先直直趴好。

側麵的坤寧宮一片黑暗,不見燭火,也沒有聲音,八成皇後和侍女們已經安歇了。吳定緣畢竟是來報信的,不是搞刺殺,徑直闖入皇後寢宮不太合適。但是他不確定皇後身邊是否有漢王的人,所以穩妥起見還是觀察一下比較好,正好他也喘口氣——剛才那一番折騰委實太耗精力了。

這一趴,就是一個多時辰。快到天明之際,吳定緣終於聽到動靜了。

一個小宮女端著個虎子,朝著暖閣方向走來。按規矩,用過的夜虎子有臊臭味,早上必須擱到殿外的淨角,再由負責灑掃的婢女挪走。可是今天雨實在太大,這宮女懶得撐傘出去,索性把虎子放在暖閣下方,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背後猛然勒住她的脖子,小宮女嚇得渾身僵直,懷裡的虎子幾乎抱不住。吳定緣把她拖到暖閣旁的角落,壓低嗓音問道:“張皇後可是在裡麵睡覺?”

小宮女拚命搖頭。

“不在?那是在交泰宮還是乾清宮?”

小宮女還是搖頭。

吳定緣眉頭一皺,這便奇怪了。這大半夜的,還下著大雨,張皇後能去哪裡?他把胳膊放鬆了一點:“你如果喊出聲,我就割斷你的喉嚨。”小宮女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起來,但乖乖地閉上了嘴。吳定緣道:“她如今身在何處?”

“呃……呃……”小宮女的表情很是古怪。吳定緣逼問她一句,小宮女這才小聲回答:“午門……”

這個答案,讓吳定緣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午門,那是位於紫禁城的正南方正門,平時皇帝頒詔、賜宴、頒曆、獻俘、擺布鹵簿的大禮之門,離內廷中間足足隔著三大殿呢。

即使洪熙皇帝身死,張皇後也該在乾清宮守靈才對,她一大早跑去午門做什麼?

“隻有她自己?”

“還有英國公,還有好幾位大學士……啊,對了,還有漢王、襄憲王和越王。”小宮女回答。

英國公是勳貴張輔,還有那幾位大學士,都是張泉口中所謂“身負氣運之人”。再加上漢王、張皇後以及太子的兩位同胞弟弟,這場戲的主角全齊了。

好家夥,這是唱哪一出大戲啊。吳定緣又是感慨,又是好奇。不過這小宮女所知有限,也實在問不出什麼了。

“看來還得往南去啊。”

吳定緣歎了口氣。這都要怪阮安那家夥,他哪怕多留意一分宮中變故,自己也就不用千辛萬苦遊進內廷了,直接繞到南邊去午門就得了。

從內廷到午門,最直接的路途就是直線南下。因為紫禁城的主要建築都坐落在中軸子午線上,從北方神武門到坤寧宮再到交泰、乾清以及三大殿,再至太和門、午門、端門、承天門,一而貫之。

但吳定緣沒辦法這麼走。

如果張皇後、漢王以及那一乾重臣都聚在午門的話,可以想象沿途的戒備有多森嚴。即使是這種暴雨,也很難從北邊混進去。

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阮安的介紹,希望能從中找到一條更合適的道路。過不多時,吳定緣睜開眼睛,抓住小宮女的胳膊,惡狠狠地問道:“小姑娘,你知道太廟該怎麼走嗎?”

太廟是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裡供奉著曆代天子牌位,左右配饗宗室、功臣,乃是紫禁城第一莊重之地。它的位置,恰好就在午門的東南角。

這裡因為是祭祀重地,平時嚴禁閒雜人等入內,這個時辰更不會有人在,守衛必然鬆懈。吳定緣打定主意,先設法進入太廟,再繞回午門,一定可以避開重重守衛,接近張皇後。至於是不是會褻瀆朱明列祖列宗,他連後宮都闖過了,也不差踐踏太廟一個罪名。

小宮女把路徑如實說了,吳定緣暗暗記下,然後一掌敲暈她,拖進火道裡捆好。他望了望外頭的大雨,歎了口氣,一咬牙,再度闖進水幕中去。

接下來的路途,對吳定緣來說是一次全新的探險。他就像是一頭迷路的孤狼,在紫禁城的深深迷宮之內艱難前行著。時而穿行廊下,時而掠過殿角,時而繞過井亭,渾如一縷飄忽不定的怨魂。

雖說現在已是清晨,可雨幕如瀑,成了吳定緣最好的保護者,即便是煊赫威嚴的重重宮闕,也無法阻緩他的移動。

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也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到了寅卯交接,他居然真的抵達了太廟。太廟內的守衛寥寥無幾,在雨中如同聾盲之人。吳定緣輕而易舉便翻過牆去,一抬頭,眼前一座高大的建築擋住了去路。

享殿到了。

享殿乃是太廟的中樞,內裡供奉的是天子曆代祖先。所以整個大殿極為閎闊,麵寬二十丈,高十丈,端坐於三層漢白玉須彌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個京城最高的建築,氣魄雄渾。

吳定緣在享殿裡裡外外轉了一圈,居然在附近尋到了一節修繕用的木梯子。他攀上金絲楠木的大梁,腳踩琉璃薄瓦,沿著一邊垂脊很快爬到了享殿的最高處。此時穹頂上空仍是陰雲滾滾,雨落不息,但天色畢竟由夜轉晝,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塵世。

他喘息片刻,緩緩直起身來,手扶住西北角的鴟尾,居高臨下地朝不遠處的午門望去。

然後,吳定緣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見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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