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進入伽藍塔的前一夜,姬淮舟將府中一切都安排妥當,星如還要再過一段時月才會回來,他將他所有能夠留下來的一切,都留給了他。
他這幾日通宵達旦,將心血都快熬儘,這一生的算計籌劃、陰謀陽策,都用在了這件事上,隻希望星如能夠在自己走後餘年,不要不快樂。
星如不擅與人交際,除了自己,已沒有其他的好友,他想著他有了這些,等自己不在了的時候,他應該也可以過得很好。
想到此處,姬淮舟的臉上不禁多了絲笑意,隻是他的左邊眼睛已經不在,剩下一個黑糊糊的血窟窿,笑起來的時候未免有些可怖,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呆了半晌,隨後找來一條白色綢布,將左眼蒙上。
他被軟禁在太子府中,若想出門還要費上一番心力,當夜色籠罩著這座寂靜的都城的時候,他披著黑色的鬥篷,在幾名手下的護送下,來到觀星台。
觀星台上,國師站在月下,手中執一拂塵,神色冰冷,恍若那些故事裡麵斷情絕愛的仙人。
此夜無星無月,天上的雲層都在那厚厚堆積著,一層一層,直堆到那九重天上去。
雲層之下,是隱秘的人間煙火,遠處群山起伏,江水滔滔。
觀星台立於皇城之東,與不虞江毗鄰,它的西邊便是大胤的皇宮,那裡翠衣紅袖,燈火闌珊,眾人歡笑,不知歸路。
大胤的太子明日將入伽藍塔,為萬民祈福,終生都不得再出。
那國師一身白袍裹身,轉過頭來時,但見姬淮舟左眼被白布包裹,頗為奇怪,問道:“殿下,您的眼睛?”
姬淮舟不願多提,隻是淡淡笑道:“無事。”
國師便也沒有再追問,他將手中的拂塵搖了一搖,沉聲問道:“殿下明日就要入伽藍塔,不知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國師前日所提之事孤答應了,但孤有個請求。”
“殿下請說。”
姬淮舟摘下頭頂兜帽,他的臉色蒼白,麵如枯槁,不是長壽之相,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大胤皇宮,很快又將目光收回,眺望著遠方,不知道是看向何地何人。
良久後,他緩緩說道:“孤這一生,母後早薨,兄弟姊妹皆視孤為寇仇,恨不得將孤食肉寢皮,父皇心中另有嘉兒,孤也隻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孤已無甚掛念,唯有一小友,孤放心不下,孤走後,望國師大人能替孤關照幾分。”
他的麵容平靜,隻是在說到那小友時,臉上露出了些許的笑容。
國師問:“是星如公子?”
“正是。”
國師點頭,道:“殿下放心,既拿了您的東西,貧道自然會照顧好星如公子的。”
“如此,孤在這裡拜謝國師了。”
那是他離去前的最後一樁心願,他將自己的骨血全部交付出去,隻求星如這一生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他身體不好,這些年早已被敗壞了根基,進了伽藍塔中恐怕也活不太久。
第二日,年邁的帝王率領著百官,將清和太子送入伽藍塔中。
伽藍塔方圓數十裡皆有禁製,是前朝金蓮坐化的苦濟大師所留,有羅漢法力護持,群魔不入。
……
於姬淮舟來說,伽藍塔裡清貧的日子並不算難過,這裡四周荒無人煙,連鳥兒也甚少停留,唯有一片鏡湖,春風拂過之時,綻出些微綠意。
那時候,他就會想起星如來。
他在這裡待了些日子,某日太陽落下西山的時候,忽見著伽藍塔西邊有煙火盛放,他微微一怔,站在窗前笑看了半天。
此後接連幾天,他都會在同一個時間看到那人所放的煙火。
於是每日傍晚,暮色四合時,站在窗前,向西邊眺望,就成了姬淮舟新養成的一個愛好。
他不知那煙火是何人所放,又是放給何人看的。
他在看煙火的時候時常會想,星如這個時候會在哪裡呢?
他那樣頑劣,脾氣不好,喜歡玩鬨,他遇見的人會不會都像自己一樣,多包容他一點?
他也會想起自己嗎?
……
那是在熙明十六年的三月初三,姬淮舟與往常一樣,坐在壇下,聽大師為眾僧講經。
今日說的是《楞嚴經》,講的是佛陀弟子阿難與摩登伽女的故事,他聽得格外入神,幼時他也常聽過這段故事,隻不過開始與結局,與今日大師所講皆有很大出入。
那些個風花雪月,終究隻是凡人杜撰出來的。
外麵的天氣極好,和風習習,碧空如洗,鏡湖畔的扶桑樹比前幾日似高了兩尺,綠樹掩映間還有幾朵白色的小花。
姬淮舟把玩著手中玉佩的穗子,想著星如還沒有化形的時候,常常偷藏在自己的帽子裡與自己一起出門,他那麼小,毛茸茸的一團,胖乎乎的,圓滾滾的,生氣的時候,會像是從彈弓上彈出來的,一頭撞進他的懷裡;
他想著星如大一點的時候,常常會坐在月亮下麵發呆,指著月亮跟他說,他在夢裡在那裡見過自己;
想著那個大雨傾盆電閃雷鳴的夜晚,他徒手挖出棺槨,從此棺槨裡的小妖怪,就跟了他小半生……
他想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有想到,他的星如從此就停在了這一天。
他們與他說,星如公子去皇宮中刺殺皇帝,未遂,已被正法。
寥寥幾字,並不難理解,隻是姬淮舟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這話中的含義,他久久後回過神兒來,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