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熙明四年,冬。
建章行宮中,當今聖上突然病重,太醫們束手無策,眼見著冬至在即,百官請奏,可派清河太子前往皇陵祭祀先祖,聖上心疼愛子,故而不準,如是三次,聖上方準。
那一年,姬淮舟十三歲。
大胤皇陵處在赤水以南的月鏡山,距離建章足有千裡之遙,姬淮舟率領一行人馬,緊趕慢趕行了足足半月才抵達赤水之濱,這一路走得還算太平,隻是在途經翡翠城的時候,有一僧人闖入他的帳中,與他念了一句佛偈,按住他的頭,請他剃度出家,後來不久,僧人就被侍衛驅趕了出去。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直到很多年後,姬淮舟被囚於伽藍塔中,閒暇之時回想起這一日僧人所言,才有些難過地發現,原來這世間的因果冥冥中早已注定。
隔江而望,月鏡山高高聳立,雖到了寒冬,這裡天氣依舊十分和暖,月鏡山上林樾千重,攬住蔥籠綠意,至半山腰處出現漢白玉長階,沿著山路徐徐鋪展開來,如翠衣玉帶,華光儼然,姬家先祖便於此處長眠。
姬淮舟與同來的將軍商量了一下,定在下午渡江,要靠岸的時候已臨近傍晚,斜陽脈脈,暮色沉沉,天邊猛地轟隆一聲,竟是下起雨來,綿綿細雨灑進千裡江麵,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姬淮舟撐傘站在船頭,眺望遠方的黛色山脈,右邊眼皮就在這時突然突突跳了起來。
這是不祥的預兆。
到夜晚時,天地昏暗,風雨如晦,雨滴打在院前的芭蕉葉上,密密麻麻如千萬鐵騎橫渡赤水而來,這或許又是另外一種惡兆,可姬淮舟沒有在意。
於是上天對他的疏忽做出懲罰,當晚他遭到殺手埋伏,身邊護衛倒戈大半,幸而他功夫不錯,在眾人圍攻之下奪得一匹黑色駿馬,沿著林間小徑一路向東疾奔。
雨勢越來越大,颶風烈烈,穿過林間,像是同時撕扯數麵威嚴大旗,嘩啦嘩啦無休無止。
紫色閃電劃過天際,黑暗的世界在一瞬間被照亮,又在下一瞬沉入茫茫黑暗之中,馬蹄踏踏濺起泥水,身後殺手們緊追不舍,剛過竹林,一支羽箭破空而出,胯.下黑馬砰然倒下。
姬淮舟從馬背上翻滾下來,他摔得不輕,雙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是沒有知覺的,身上的錦衣華服早就濕透,臉色蒼白如紙,頭發淩亂像是個瘋子。
他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當閃電再一次亮起的時候,他瞳孔緊縮,倒退了半步。
這是一處亂葬崗,如雪白骨隨處可見,那些因貧困疾病死去的人,被隨意裹了張席子,就扔在這裡,人世間的苦難以一種不太體麵的方式在這裡向姬淮舟展現出它的一肢一節。他生於深宮庭院,長於巍峨皇城,這是他第一次直麵如此慘烈且殘酷的人間景象。
夜空中濃墨似的烏雲在翻滾,似有巨龍穿梭其間震怒之下一爪踏碎層雲,便有銀色亮光從絲絲裂紋中傾瀉而出。
借著天地間這點微弱的光,他看到在眼前這條路的
儘頭還有一排矮矮的土丘,旁邊枯木上立著兩隻垂死的烏鴉,在瓢潑大雨中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樹下荒墳上生出血紅的花來,在雨中搖曳,形同鬼魅。
黑衣殺手們已經到了身後,長劍錚的一聲出鞘,銀光刺來,姬淮舟閉上了眼睛,他今日大概也要葬身在此,大胤尊貴的太子殿下,與這世間最卑賤最貧窮的人們,死在一處,天地為墓,風雨悼歌。
長劍卻在他的後頸處猛地頓住,嬰兒啼哭劃破長夜,隨後而來的是一片死寂,風停,雨息,樹上兩隻烏鴉像是被抽去了僅剩的那點生命,變作一對石雕,樹下紅花霎那凋謝。
眼前這一幕著實詭異,殺手們一個個手上血債累累,對鬼神之事頗為忌憚,一時間竟不敢再上前去。
姬淮舟睜開眼,眼中像是含了一口死氣沉沉的古井,毫無波瀾,領頭殺手躊躇片刻,想到雇主允諾的千兩黃金,這筆錢足夠讓他從此以後金盆洗手,帶著妻兒過上平靜的生活,他狠著心提劍衝來。
下一刻銀白閃電踏雨而來,直直劈在殺手頭頂,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頃刻間化作劫灰,雷聲自天邊滾滾而來,在嬰兒的啼哭聲中,這場雨比剛才下得更大了。
天雷一道道降下,然而奇怪的是,它們像是擁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在這亂葬崗上四處肆虐,卻獨獨留下姬淮舟。
沒有人敢再對這位殿下出手,他們最終落荒而逃。
這片陰森臟亂的亂葬崗上就隻剩下姬淮舟一人,雷聲漸退,雨勢未減,這天大地大,他站在雨中,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墳中啼哭聲不止,姬淮舟回過神兒來,目光中總算多了絲生氣,他循著聲音找到那座荒墳,啼哭聲愈加哀切。
他手邊沒有工具,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兩隻手挖開眼前荒墳,因下過雨,泥土鬆軟,倒並不難挖。
雨一直在下,他身上雪白的裡衣被泥水浸濕,頭發黏在臉龐兩側,雨水從發梢處滴滴答答落下,孩子的啼哭聲一直沒停,大半時辰過後,他掀開沉重棺蓋。
棺槨中沒有嬰孩,也沒有屍骨,隻有一隻剛出生的小小的鳥,身體粉紅色的光禿禿的還未長出羽毛來,當棺蓋被抬起的那一刻,它歪了歪頭,看向姬淮舟,小小的眼睛眨了一眨,叫出的聲音變了調,它在笑。
姬淮舟與它對視了半晌,忽然間心臟的某一處塌陷了一角,他也笑了起來,彎下腰將這隻小鳥從棺槨裡撈了出來,它在自己的手心裡縮成小小的一團,可憐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