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雪夜(1 / 2)

北風呼嘯,雪粒子狠狠地砸下來,像是能把人的臉都刮出一道道血絲的沙礫。

本應是純白的雪,在漫天的烏雲、熄滅的燈火和空寂的夜裡,居然像是黑色的烏鴉,又呱噪,又不詳。

離邯鄲大道不遠的土坡上,比這黑夜更黑的,是臥倒的人和馬匹,和結了冰的血。

在風雪聲中,雪地裡的人卻發出了一點聲音。

這是一個很和氣,很英俊的年輕人,他的眼眸仿佛吹過江南的春風,溫柔而帶著笑意。他的衣裳不算厚實,衣料更談不上貴重,可他即使滿身塵土地躺在雪地裡,也比尋常人好看一百倍。

不是因為他英俊過人的相貌,而是因為他的雙眼!

這雙眼永遠懷著熱愛,體諒,和散不儘的溫暖。

這是一雙多情的眼睛。

這一定是一個多情的人。

但多情的人,總是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

此時他很不幸,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破了一個打洞,吸進來的空氣讓他想吐。他臉色蒼白,這是失血過多的症狀,他肚腹之間有一個深深的傷口。

這是一場常見的江湖仇鯊。

常見到令人厭倦。

年輕人苦笑著歎了一口氣。他支撐著自己,試圖恢複一點力氣。此時他身旁原本倒在地上的一個漢子也緩緩醒了過來,摸索著,掙紮翻過了身。

年輕人的眼睛變得更亮了,仿佛這黑夜裡的一點星光,但星光不應這麼溫暖,星光不應這麼璀璨。

他看著這翻過身的人,高興極了。因為他發現,這位途中路過、與他並肩作戰的漢子也還活著。

“兄台,你怎麼樣?”他有些焦急地問。

這漢子緩緩吐了一口氣。他相貌堂堂,年紀卻也不大,但或許生活給了他更多的不如意,他看上去已有些中年人的樣子。下巴處留著短髭,一身短打,風塵仆仆。

他回道,“我不妨事,兄弟你呢?這些人是誰?手段為何如此毒辣?”

年輕人笑著說,“兄台可知‘關外三凶’?”

關外三凶!

來往關外的人,誰不知道這夥四處流竄、無惡不作的盜匪呢?據說他們像黃沙一樣不起眼,像黃沙一樣到處都是,他們拿刀的手像黃沙一樣粗糙,他們劫獲的金子像黃沙一樣多。據說大凶卜霸的武功已列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而此刻這一群悍匪已經是一窩屍體。

二人相視而笑,越笑越大聲,仿佛不在意笑聲會扯動身上的傷口,那漢子連聲說“鯊得好!鯊得好!”

青年人在笑聲中,扯動了肺,輕輕咳嗽起來。他溫暖的眼睛不因這蒼白的臉色而消退半分光芒,他笑著說,“該死的人已經死去,我李尋歡本也該死,卻不幸遇到了兄台,看來是死不成了。”

這漢子一聽到這名字,雙眼也是一亮,欣喜地說道,“小李探花?你是小李探花?”

李尋歡說,“是我。我是。”

“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我姓龍,龍嘯雲。”漢子說道,“久慕小李飛刀之名,我實在是……”

話未說完,李尋歡臉色變得更蒼白了,他踉蹌地站起身,從倒下的一具屍體的喉中,抽出一點流光。

小李飛刀!

龍嘯雲臉色一變。

李尋歡輕聲說,“有人來了。”

此處離官道不遠不近,卻是一條土路。然而關外正是人煙稀少處,又是這樣的雪夜,出來行走的人更少。此地很窮,少有人用得起馬車,李尋歡武功比龍嘯雲何止高出一線,他自然聽出了一輛馬車在往這裡不急不忙地駛過來,卻不清楚是敵是友。

此刻李尋歡已是強弩之末,他遭關外三凶和仇家設計伏擊,來人極多,他連鯊十九人,內力已幾乎耗費殆儘。龍嘯雲路過此地時,為首的大凶卜霸使一雙喂毒跨虎籃,正欲偷襲他背後。龍嘯雲使一杆銀槍出手,卜霸遲疑了一下,就是這頃刻之間,一把刀,一把看不見的刀,穿過他的咽喉。他馳名天下的跨虎籃猛地炸開,這籃子竟是精鋼編製的!一條條如利箭!這是他的最後一擊!是必鯊一擊,也是他死去的證明。

沒有人會讓自己使用的武器炸成煙花不見的,除非他已經死了。

這一招無疑很毒辣,也很有效。

因為它傷到了李尋歡。

這一招卻敗了。

因為應該倒下的人並沒有倒下!

龍嘯雲撐著銀槍站起,他漂泊江湖,卻武功不濟、家世不顯,做人門客時被人呼作一聲“龍四”,他心裡在這龍四後麵加了個“爺”,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萬人敬仰,人人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龍四爺”。

此時他豪情還有幾分在,血也尚未涼透,今日既然救下了小李飛刀,若傳出江湖去,可能是這輩子最高光的時刻,龍嘯雲一邊思索,一邊挺直了脊背,瞪大雙眼去看這黑黢黢的夜色。

很快很快,一輛樸素的馬車出現在視野裡,馬車行得不快不慢。重要的是,這是一輛沒有血腥味的馬車,馬車前甚至還掛著一盞墜著小布老虎的氣死風燈,在這樣的雪夜裡竟然沒有熄滅,微弱的燈光仿佛螢火蟲似的,在兩個瀕死的人眼裡飛舞跳躍,實在可愛極了。

不等他們開口,馬車很有眼力地停了下來,車夫穿得像個球,帶著一頂厚厚的皮帽子。車上一雙有些乾巴的手掀開厚重的簾子,一個乾乾瘦瘦的人跳了下來。

這人年紀不輕,麵色紅潤,臉色卻和彆人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一樣。他先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場麵,隨即看到柱子一樣站著的李尋歡和龍嘯雲,神情一轉,像這一百萬兩追回來了。他眼睛一眨,嘻嘻一笑,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李尋歡也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什麼要緊人,不過是一個酒鬼罷了。”

這過路人哈哈一笑,“好極好極,酒鬼才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人,沒有酒鬼,這天下的快樂要少一半。”

龍嘯雲問,“那另一半呢?”

李尋歡道,“另一半的快樂,自然是酒友!”

過路人哈哈大笑,“是極是極。隻是你這人怎知我就是好這杯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