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知道李尋歡來了,卻不知道他來乾啥,她也沒有翻身下來的意思,依舊是平平無奇的一張臉。
李尋歡注意到這孩子睡覺的姿勢很平穩,仿佛睡的不是幾根吊在半空的布帶子,而是高床軟枕,錦被狐衾。
還在做心理建設時,平平無奇的孩子轉過臉,再次問道,“李探花有事?”
李尋歡道,“我……”他遲疑了一下,決定先問這個問題,“你為什麼吊起來?”
枕河道,“你看不出來?”
“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在練一種很特殊的功夫。”李尋歡回答道,“隻是我想不出,哪一門哪一派會有這樣的武功?”
枕河慢吞吞的說,“我有個師叔,他遭人暗算,不良於行,便是用一根繩子吊在半空,幾十年了武功不減反進。於是我也想試一試。”
李尋歡問道,“梅二先生有師弟?”
枕河搖搖頭,“他與梅師父並無關係。”她感歎了一聲,“我上一個師門,已不在這世上了。”
李尋歡一向是個很體諒彆人的人,他聽到枕河這樣說,覺得自己似乎提了不該提的事情。
但是他在這孩子的語氣裡,沒有聽出仇恨,隻有離彆的蕭索。
這實在不像一個小孩子會說的話。
是否她的師門經曆了浩劫?而磨難總是讓人成熟的早一些。
於是他沒有轉彎抹角,而是直接問道。
“你到底是誰?”
枕河淡淡地道,“我是枕河。君到姑蘇見,人家儘枕河。這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李尋歡覺得今晚自己像個三姑六婆,想問的問題太多。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五毒童子?”
枕河問,“五毒童子?他是誰?”
李尋歡說,“他是苗疆極樂洞的用毒高手,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據說他身形矮小如幼童……”
枕河反應過來,“你認為我是五毒童子?”
李尋歡說,“我之前不確定,但現在肯定你不是。”他頓了一下,說道,“你一定出身大戶人家,是個過慣好日子的人,也很會照顧人。”
他沒說的是,和詩音給人的感覺有點像。
但無論哪一條,都跟五毒童子這種苗疆毒蟲不沾邊。
他解釋道:“我原本被關外三凶暗算,有一根毒針紮進了我的背。是二凶卜浪的銀蕩針。”
枕河暗暗對作者的惡趣味翻了個白眼。
李尋歡接著說,“這針上的毒,據說是來自五毒童子。卜浪曾經去過苗疆,他第一次做案子便是在雲南,隨後才逃到關外去。他用的毒很特彆,中毒的人身體會縮成一團。和五毒童子的水晶骷髏有些像。我當時便已削了一塊肉,但再怎麼運功,少說也得半個月才能把餘毒清理乾淨,但是現在這毒卻無影無蹤……”
“梅二先生擅長治外傷,卻不以解毒聞名。”李尋歡看著枕河道,“這個江湖上,能解五毒童子的毒的人,實在是不多。”
枕河笑了。她道,“這毒或許原本很厲害。但至少已經放了十年了。一碗飯放十年是什麼樣子,毒放十年就是什麼樣子。早就餿了。”
李尋歡奇道,“毒也會壞嗎?”
枕河回答。“也不是。從動物身上、植物身上來的就容易壞。這是一種蛇毒,最毒的時候就是從蛇牙裡出來的那一刻,如果你被蛇咬了一口,我也沒把握能來得及救。不過這蛇毒保質期……禁不得時間,而且隻能對傷口有用,人吃下去最多上吐下瀉。算不得什麼一流。”
李尋歡動容道,“什麼是一流的毒?”
枕河眨眨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李尋歡微微一笑——這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的孩子漫不經心地問,“五毒童子,聽著不像什麼好人呐。”
李尋歡苦笑一聲,說道,“他確實不是什麼好人,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但是他接賞金鯊人,從未失手,他曾在山西毒鯊了一門豪商,家裡五十六人死的時候還做著平常的活計,有的甚至麵帶微笑。”
他素來包容,但說到這陰險毒辣的五毒童子,顯然也極為不喜。
枕河問,“如果你遇上五毒童子,有多大把握能鯊了他?”
李尋歡問道,“你要鯊他?”
枕河問,“為什麼不能鯊?”
李尋歡肅容,“你還小,不知道鯊人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枕河的腦袋枕著她堆疊的手掌。她睡在這細細的衣帶上,麵目朝著陳舊的房梁,看著一隻蜘蛛正在吐絲結網。
她淡淡的說,“如果我去告官,官府能判了五毒童子的千刀萬剮,自然不用我鯊。可此間事,民不敢咎,官不敢管。若是江湖事,江湖了,那死了的一家五十六人,又有幾個會武功?”
李尋歡一時無言。
他辭官入江湖數年,自然知道這是實話。
官府和江湖仿佛是兩個沒有交集的世界,禦史參他“結交江湖匪類”,但江湖匪類鯊了人,卻很少有人報官,因為官府也沒有心思管。
實在是江湖鯊人不需要什麼理由,全憑喜惡,弱肉強食,武功高的鯊了武功低的便是天經地義,若有家人的自會想方設法尋仇,今日你鯊我爹,明日我滅你全家,大家都默認這麼乾。若跳出來一個人說你鯊了我爹,我要報官抓你的,那便要被開除江湖籍,列入鄙視鏈底端的。
枕河沒有理會他的沉默,自顧自地說,“再過百餘裡,就是梅大先生的住處,我會把梅師父放到那裡去。”
她轉身側臥,明亮的眼睛看著李尋歡,道,“李探花,彆猶猶豫豫的,你不動手我動手,我可不想讓他活到能再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