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還是比較有職業素養的,在一瞬間的震驚後,她仔細觀察起這個病人,她驚訝地發現,這人的身體不僅有五六種致命的病,至少還中了三種劇毒,而且斷了一條腿!
這人的生命力實在是太頑強了,枕河想,“我要怎麼治?我能治得好嗎?”
蘇夢枕咳完,袖子上都被血浸濕了。他決定不去理會這個女鬼,他決定慢慢地走,走出去,如果走不了,爬,也要爬出去。
蘇夢枕提起了燈,站直了身體,挺直了背,他的刀在他的袖子裡,袖子上已沾了血。
刀呢?是不是也沾了血?
他還能不能拔 出他的刀?
蘇夢枕那雙孤寒的眼睛看著遠方,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他都是那個蘇夢枕,金風細雨樓的蘇夢枕!
枕河平靜地說道:“你先坐下來。坐下來我給你解毒。”
蘇夢枕道:“我沒有時間,我要走了。”
他也不認為這個女鬼能解得了他中的毒。
他腿上的毒來自花無錯打出的暗器,身體裡被蘇鐵梁下了兩種劇毒,一種來自詭麗八尺門,一種來自老字號溫家。
而這個讓他須發根部都透出藍色的“鶴頂藍”,溫家死了二十個人也沒有試出藥性,於是溫家也不再管這種毒。
即使溫晚在場,大約也無可奈何。
枕河對不相信大夫的病人一向隻乾事,不說話。
於是她從應急小包袱裡召出了一隻肥肥的金蠶。她的東西都變成了半透明的陰間風,這隻金蠶也從實心寶寶成了個虛胖的寶寶,在取出的一霎那,金蠶吐了一口氣。
蘇夢枕發現自己竟然不能動了。
他心裡一涼。
這個女鬼用的是毒?還是什麼法術?她是誰的人?她是九幽神君的弟子還是哪個邪門歪道的妖女?
枕河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隻是輕輕把蘇夢枕放在地上,從她長長的扁平發簪裡抽出一把細細的小刀,割開了蘇夢枕那條斷腿的空蕩褲子。
蘇夢枕冷冷地看著她。
看著她皺眉,歎氣。
等著她說“治不了”“沒救了”“無能為力”。
但這個女鬼卻隻是割開他腿上的腐肉,腐肉中流出了白色的膿、黑色的血。
然後被她掌中這隻肥肥的蟲全都吸到了肚子裡。
說實話有點惡心。
但這隻肥蟲子吸飽了毒血,肚子都變成了銀黑色,卻打了一個嗝,吐出一塊黑色的小石頭來,身體又變回了金色。
如此五六次,這女子掌中已有數顆大大小小的石子,卻是有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
微弱的燈火緩緩跳動。
蘇夢枕駭然發現,自己的病還在,但毒卻已解了大半!
她是誰?
要知道即便是樹大夫,也對他的毒傷無可奈何,為了保住他的性命,不得不斫去了他一條腿。
他想起狄飛驚說的話——“禦醫未必是最好的大夫,禦廚也未必做菜最好吃。”
蘇夢枕沉聲問道:“你是誰?”
枕河回他:“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我是蘇夢枕。”他平靜地說。
枕河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她搜腸刮肚地想,從這個病弱的身體上挖出一個邊邊角角的記憶來。
她問道:“蘇少樓主?”
蘇夢枕奇道:“少樓主?我做樓主已經快二十年了。”
隻見這女鬼說道:“我叫枕河,你記不記得我?我師父是樹大夫,我八歲的時候見過你,那天我去一個白色的塔上玩累了,是你把我背下來的。”
蘇夢枕打斷了她的話。
“樹大夫沒有徒弟。”他說:“而我此前也沒有見過你。”
枕河皺了皺眉,說:“我八歲有一個奇遇,去了彆處,再一睜眼就是這裡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師父呢?我要去找他。”
蘇夢枕看著她,說道。
“他死了。”
“死了?是被人殺死的嗎?”
“是的。”
“殺他的人是誰?”
“白愁飛。”
“白愁飛是誰。”
“他曾是我結義的兄弟,如今是最想殺我的人。”
“白愁飛在哪裡?”
“在金風細雨樓。”
“就在那裡?”
“如果此刻不在,明天也會在,明天不在,後天也會在。”蘇夢枕道:“他要做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就一定會在。”
“你想不想殺白愁飛?”
“不是想殺,”蘇夢枕糾正道:“我一定會殺了他。”
若是換了一個人,枕河大約會覺得他在講大話。
但即使她與樹大夫相處不過短短三年,卻至少聽了不下一百次什麼身受蘇樓主大恩要報答的話。
不過那個時候的蘇樓主還是老樓主蘇遮幕。
她的的確確見過蘇夢枕,現在想起來,就是她一覺醒來到了天山的前一天。
那時候她沒有目標,沒有武功,每天隻和樹大夫學點知識,大多也是應付了事。不過她人可愛,又很細心,很體貼,樹大夫便很疼愛這個小徒弟。
那一天樹大夫帶她去了一個白塔,他去給塔中身體都不好的父子看病,枕河無所事事地往上爬樓,一直爬到塔頂。
她默默地看著汴京的景色,想的卻是從她辦公的金融中心望下去的人間燈火,想她的家人、想她的朋友。
然後她在欄杆前睡著了。
她醒來是因為一個男孩背起了她,小孩子總是容易睡著也容易醒,何況這個男孩子的背很瘦,脊骨很硌。
這個男孩就是少年時候的蘇夢枕。
雖然年紀不大,卻因為身體寒弱而極為消瘦,沒有一點嬰兒肥。
男孩的姿容像一個神,不怒自威,不言卻冷。
見這個陌生的小女孩醒來,他很利落地放下了就走,沒有說一句話。
枕河默默地跟著蘇夢枕下樓,他沒有走得很快,也沒有走得很慢,她一路小跑,還是能勉強跟得上的。
下到不知道第幾層的時候,樹大夫正和一個同樣瘦削的中年人講話,看到男孩下來,笑著說道:“蘇少樓主。”
然後又看到枕河,叫道:“小河,你到哪裡去了?”
蘇少樓主答道:“她在塔上睡著了。”
樹大夫有些不好意思,“麻煩少樓主去找她。”
這件事已經很多很多年了。
枕河記得是因為這是她見到樹大夫的最後一天,她覺得蘇夢枕不記得實在很正常。
她卻不知道,蘇夢枕不會忘記任何一件事,一件也不會。
他說樹大夫沒有徒弟,那樹大夫就是沒有徒弟。他說沒有見過她,那就是真的沒有見過她,即便是小時候。
但至少她對這個身殘誌堅、心地不錯、話又不多的病人感官不差。
她也不知道蘇夢枕的話在江湖上就是鐵律。
但她認為如果他也要殺這個什麼白愁飛,那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