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淡淡地說:“自然是因為有人對我下了毒。”
枕河問:“你這裡出了叛徒嗎?這裡也有人背叛你嗎?”
蘇夢枕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原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枕河翻了個白眼道:“我說了我離開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
“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蘇夢枕說:“這裡是六分半堂,現在是總堂主雷純的住處。”
“然後呢?”
“然後?”蘇夢枕反問一句,接著平靜地說:“沒有什麼然後了,我們是仇人。她父親雖不是我親手殺的,但也算死在我手上。”
枕河道:“你把自己送到仇家的地盤來做什麼?找死嗎?早知道我不跟你走這條路了。”
蘇夢枕說:“因為雷純有野心。她要做京城第一大幫派的總堂主,於是向蔡京投誠,要控製我,收攬金風細雨樓。”
“控製你?”枕河問,“她怎麼……”枕河反應過來,“用毒嗎?”
蘇夢枕淡淡地說:“是。”
枕河伸手搭上了蘇夢枕的脈。
她皺眉道:“奇怪,這是毒沒有錯,但是對你的身體好像沒有什麼傷害。”
“因為這毒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我聽她的話,當她的狗。”蘇夢枕說:“這個毒叫‘一支毒鏽’,她下在我身上,我隻要一聽她唱歌,就隻能聽她的話,她要我殺人便殺人,要我往東我就不會往西。”
枕河說道:“那她剛才唱歌,你…已經知道了。她一定有完全的準備了?解藥也不會有了?”
蘇夢枕說:“是。製毒的‘死字號’溫趣。已經給她殺了。”
枕河心道:這個大美人,看著又溫柔又清純,連武功都不會,居然是這麼個大殺器。
她問:“你為什麼不問我能不能給你解這個毒?”——她相信她能辦到,隻是她的金蠶寶寶要休息七八天才能再工作。
蘇夢枕淡淡地說:“也許你能治,也許你不能治。但即使你解了我的毒,我還是生病,斷腿,功力退滅,除了連累他人不會再有什麼益處。雷純向我下毒,是要用我去殺白愁飛,這本就是我的意願。殺了白愁飛之後,我死了就死了罷。人生總有一死,大多數人隻是生存,而我已活過!”
說罷,他閉上了眼。他久病,麵目瘦削,臉色蒼白,下巴久未打理,已冒出了胡髭,頭發因這病和毒,總是掉落得很快。他或許曾極為英俊,但傷病和痛苦已經摧毀了他的容顏,剝奪了他身體的活力,留下苦痛,隻讓人感到冷,刺骨的冷。
尤其當他閉上了眼睛的時候,那仿佛永遠燃著的兩點寒火,也即刻看不到了。
枕河有一點傷感。
信或不信,她其實是一個又理性,又感性的人。對一個好人的生命,她非常珍惜,如果她知道有好人死了,即使不認識,也會很傷感,會掉眼淚的。
蘇夢枕是個好人,她這麼認為。
但是她不打算和彆人解釋。
她對蘇夢枕說:“有一件事你說的不對。”她說:“你對我還是很有用處的。”
蘇夢枕冷冷地看著她,隻是心裡暗暗歎息。
他極聰明,極識人性,極講義氣。因為從不懷疑自己的兄弟,也屢遭背叛。但他沒有想過要改變這一點。因為如果他開始懷疑兄弟,他也不再是他。
懷疑兄弟的蘇夢枕是不配做蘇夢枕的。
而他能活到現在,除了武功之外,優秀的大腦也功不可沒。
他很明白,枕河——此時他已不再用“這個女鬼”來稱呼她,大約是想鼓勵自己活下去,讓自己振作,讓自己覺得被需要——才說這樣的話的。不然,她既花不了金銀,也享不了富貴,人世間大約也沒有能看得到她的男子(他已經把自己忽略了),她的師父(如果真的是樹大夫的話)已死了,自己能給得了她什麼呢?
於是他心裡歎息,臉色依然沉。
枕河被他這麼一注視,隻覺得身體都冷了,她竟然泛起一種害怕,她發現自己的想法已被這個人看透了,看儘了,就好像,她初出茅廬的時候遇到的老板——張姐從一群新人裡看出她的潛力,從她條理分明的報告裡挖掘出她的內秀,但也常在對著外人的時候嗬斥她、批評她,糾正她的錯誤,沒有給她留麵子。她曾在樓梯間偷偷地哭了十分鐘,然後擦乾眼淚繼續下一程會議。
上個世界她創辦了杏林堂,做下好大一番事業,因此她十分自許,認為自己已經牛筆了,飄了。可是在蘇夢枕麵前,她仿佛回到新人時期,去新的班級,去新的學校,去新的崗位,第一次見到氣場十足的老板,然後乖乖地聽話,從不在張姐麵前耍什麼小聰明。
這一雙寒冷的眼睛看透了她的心思,讓她感到有一點挫敗、害怕和不甘。
不過枕河很快回過神來。她說道:“蘇樓主,我不是安慰你。第一,我在這裡成了一個女鬼幽靈一樣的東西,且不說為什麼隻有你看得到我吧,反正就是這樣了。我也不知道在這裡能待多久,如果你死了,沒有人陪我說話,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荒島,會無聊死的。”
“還有,”她說,“第二呢,我真的不懂這裡的事情,但是我知道過不了幾年……”
蘇夢枕看著她張口,但什麼聲音都說不出來。他看著這個神秘的女子嘗試了幾次,然後陡然發怒。
“我……”枕河剛才想說過幾年就是金兵南下,靖康之恥,兩個皇帝都要去金人那裡牽羊了,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她隻好發出了小草的聲音。
好不容易是個曆史上有的朝代,還不許劇透了?!
蘇夢枕說:“你是不是有話,但是說不了?”
枕河說:“是啊,話就在嘴邊,可是我說不出來。就好像這是個秘密,被鎖死了,為了防止泄露,就要割了知道的人的舌頭。”
蘇夢枕說:“寫?”
枕河撿了個梅枝,隻寫得出一劃,隻要心裡想著,就什麼都寫不出來。她生氣地把樹枝丟了。
蘇夢枕道:“算了。”
枕河非常非常生氣。她大聲道:“不能算!”
她像咆哮教主一樣地扯著蘇夢枕的衣襟,一邊扯一邊說道:“我要去殺了狗皇帝,你能不能幫幫我?”
蘇夢枕把她的手撥開,皺眉道:“發什麼瘋。”
“我才沒瘋。”枕河在原地踱步,從但因為地方實在不大,她又扯著蘇夢枕的衣襟說,“蔡京為什麼乾這麼多壞事,那都是因為皇帝,花石綱是不是宋徽……趙佶要的?歲貢是不是皇帝怕事?要是皇帝不寵信奸佞,有他蔡京什麼事?他算哪門子的蝦能翻多大的浪?”
蘇夢枕的臉色微凝。
枕河說:“蘇樓主,你是個聰明人,你比我看的透多了,你也比我清楚得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抱著什麼‘忠君’的牌匾……”
蘇夢枕打斷了她。
他森森道:“你要弑君?”
“對。”
“然後呢?”
“新帝即位,誅殺蔡京。”
“諸王子也不似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