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一?路策馬趕到大理寺,醫牢的牢頭本想攔阻,跟在蘇晉身後的都察院小吏舉起一?份訴狀道:“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蘇禦史,還望牢頭帶路。”
牢頭聽此言,不?敢再有微詞,看了眼訴狀,對蘇晉說:“稟禦史大人,咱們這沒有叫晁清的。”
彼時晁清落難,入獄是為自保,豈會用?真名??
蘇晉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本官問你,書生模樣,眉目清俊乾淨,入獄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間,這樣的人可有?”
牢頭想了想,連忙道:“有,有。”說著就為蘇晉引路。
醫牢中?暗無天日,充斥著刺鼻的藥草味,卻仍掩不?住血腥氣?息。
一?旁的獄卒掌起燈火,在一?間窄小的牢房前停下:“禦史大人,就是這裡了。”
牢中?人倚牆坐著,稱著昏黃的火色,隻能看見他蓬亂的發,臟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著,右手是真的沒了。
蘇晉接過燭台,走進?牢房,在他麵前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撥開他額前淩亂的發絲。
是晁清。
不?過短短半月餘,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麼,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亂發被撥開,他的雙眼才慢慢回過神來?。
晁清看向蘇晉,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已不?認識她了,可他愣了許久以後,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蘇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說:“雲笙,我來?晚了。”
晁清的目色裡有劫後餘生的淡然,笑意雖十分淺,但也十分真。
他輕聲道:“沒有晚。我方才還夢見你,關了這許多?日,意誌消磨,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要見不?到你了。”
身後的都察院小吏問:“蘇禦史,趙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了,敢問是要此處審,還是換個乾淨些的地方?”
蘇晉這才記起都察院來?尋晁清的目的,是為仕子鬨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問牢頭:“你們這裡可有乾淨的屋舍,熱水,換洗衣衫?”
牢頭猶疑道
:“有是有,都不?大乾淨。”看到蘇晉眉頭微蹙,他又誠惶誠恐道:“禦史大人恕罪,下官這就命人去準備,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備好。”
蘇晉搖頭道:“一?個時辰太?久。”
一?旁的獄卒小心翼翼道:“稟禦史大人,醫牢隔條街有間客棧,那裡的老板娘跟咱們熟,不?如小的去跟老板娘借一?間廂房,請她備好熱水與乾淨衣裳?”
蘇晉想了想,點頭稱好。
看著小吏與獄卒把晁清送上馬車,她剛要跟去,忽然一?頓,盯著牢頭問:“你們醫牢的醫師可在?”
牢頭是個機靈人,聽此一?問,立時回道:“在的,禦史大人放心,下官這就讓醫師也去客棧,為晁公?子驗傷換藥。”
獄卒將晁清請到客棧二樓隔間,等晁清拖著斷臂清洗完畢,再上藥換好衣衫,已是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二樓隔間可憑欄眺望,近處有街景鬨市,遠處是巍峨宮樓,隨宮森森,也不?知時雨一?腳踏入這深宮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頭叩門三聲,晁清道:“進?來?吧。”
他都不?必回頭看,就知道是誰,目光依舊停留在矗立的宮樓上,淡淡道:“我剛才聽他們說,你已升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了?”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
晁清道:“做禦史有甚麼好,這朝廷是甚麼樣,你我一?起經?曆這麼多?,還沒看透嗎?
“聖上縱然勵精圖治,卻也獨斷專行,嗜殺屠戮,臣子屍位素餐,精於?鑽營,誰曾真正為萬民著想?雖有幾個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時局影響,迂回以求如願,違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靜了半刻,輕聲道:“時雨,這些日子,我在醫牢裡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著出來?,便離開這個是非地。”
蘇晉沒有答話。
晁清續道:“去蜀中?,那裡山險地險,宛如世外,就像從前在鬆山縣一?般。現在想想你我在鬆山縣的日子,縱也有不?平不?忿,卻也是好時光。
“你在縣衙做小吏,我在街頭賣字畫。春時賞花,冬來?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樓淺酌一?杯,看看酒巷鬨市,平凡人家?。”
蘇晉垂眸道:“如
此便能置身事外,對身邊疾苦愛莫能助,隻能視而不?見嗎?你我當年苦讀,不?正是立誌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個人便罷了,左右要命一?條,一?生做個清廉小吏葬於?他鄉又何妨?但是你,你更?應該走,你這樣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脫身了。”
蘇晉也立於?憑欄處,低聲道:“我沒有家?,你讓我走,我該去哪裡?”
晁清沉默半刻,忽然轉頭看著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現在雖不?能畫了,但學問還在,我可以去做教書先生,你也一?樣,你有詩書經?綸滿腹,若辦私塾,憑你的才學,不?知多?少人搶著做你的弟子。”
晁清說著,眸色微垂,輕輕道:“自然,你若厭倦了這一?世作為男子而活,你其?實可以甚麼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賞花寫詩,聊以度日,我……養你。”
他一?頓,咬牙道:“不?必顧及自己一?生至今離經?叛道無人肯伴你左右,我願照顧你一?生一?世。”
蘇晉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晁清。
片刻之後,她卻淡淡笑了笑,轉頭望著遠處巍峨的宮樓,似在想甚麼,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必了,我要留在這裡。”
晁清看她這副樣子,愣了愣,驀地苦笑了一?下道:“時雨,你心中?有牽掛的人了。”
蘇晉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牽掛的人,元喆,皋言,還有雲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