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看著朱南羨,片刻道:“還要問殿下討一個人。”他頓了一下,“翰林學士,舒聞嵐。”
朱南羨道:“任何人,隻要可以救她,你儘管傳本宮口諭調令。”
斜陽的光暗了些許,日頭?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過了一刻了。
柳朝明沒再多說,朝朱南羨一揖,折身時?看了左謙一眼:“左將軍。”
左謙也對朱南羨一揖,跟隨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寢。
遠處還有?拚殺與兵戈,喊殺聲震響天地,暗紅雲端像凝結的痂。
山嵐陡然凜冽起來,朱南羨有?些茫然地看著雲端,半晌一動不動。
沈奚又喚了一聲:“十三。”
朱南羨垂下眸,片刻後,分外平靜地說:“我知?道。”
沈奚這才看清他眸子裡的情緒。
那其實不是茫然。
而是極憂與極悲攪合而成的一種迷離,被一把焚心烈火燒了以後,化?作宛如死灰一樣的平靜。
朱南羨手裡還握著方才從侍衛手上奪來的刀,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台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勢起伏蜿蜒。
朱祁嶽守住的地方是一個峽口,朱南羨手上親軍雖有?萬餘之眾,一時?卻無法突破敵陣。
倘若朱祁嶽的對手是其他人,或許拿他沒奈何。
可惜他此時?此刻的對手是朱十三。
朱南羨自小學武,極具天賦,之後親自在西北領兵五年,多的是對敵經驗。
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會兒,說道:“秦桑,你去告訴時?斐,不必強行破陣,留兩千人在正麵與朱祁嶽周旋。”
“是。”
“另外。”朱南羨舉刀指向東南角的一道牆,“把那道牆給本宮拆了。”
那道牆是乘雲牆,聽說是工部年初才著急匠人修好?的,寓意著瑞氣吉照。
方才宗親女眷避去寶頂後,倒是留下來一些有?骨氣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劉尚書。
劉尚書聽了這話,忙道:“殿下,這可使不得呀,這堵牆剛修好?時?還花了不少銀子,如今的戶部……”
“拆!”朱南羨眉心一蹙,冷目掃他一眼,“你可惜銀子?要本宮賠給你麼??”
“
不敢不敢。”劉尚書被這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懾,嚇得跪地磕頭?,“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朱南羨不再理他,對秦桑道:“你親自帶三千人,將牆拆了從側翼破陣,再分人告訴守在皇陵外的南昌軍,退後五裡上山,一旦發現?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禦賜蟒袍,直接放箭,格殺勿論!”
“是!”
日頭?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燦如血的晚霞漸漸變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嶽敏銳地發現?陣前的攻勢和緩了許多,問:“怎麼?回事??”
一名親兵道:“回十二殿下,他們?那頭?……好?像是,太子殿下親自坐鎮了。”
朱祁嶽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來,稟報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屬下聽說,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蘇侍郎與安南使節離宮的路上埋了火|藥,震怒不已,誓要殺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軍後撤五裡上山,一旦發現?七殿下的蹤跡,不必管王法禮法,格殺勿論。”
朱祁嶽愕然道:“十三怎麼?得知?火|藥的事?的?”
可此問一出,他隨即察覺出那探子話語裡的端倪,問道:“火|藥埋在離宮的路上?不是嶴城?”
“是。”探子道,“聽說正是方才起兵時?,火藥已經炸了,太子殿下驚悲不已,竟將最信任的金吾衛與左將軍交給柳大人,讓柳大人趕去救援。”
朱祁嶽聽了這話便?愣住了。
片刻後,他又看了忠孝台那頭?一眼。
隔著兵荒馬亂,隔著蒼山與峻嶺,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羨冷靜的,不含雜一絲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從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將是這個王朝的帝王。
朱祁嶽知?道,蘇時?雨對朱南羨來說意味著什麼?。
安南使節若沒了,對於整個大隨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是他攔著七哥不殺十三,是他拚儘性命保下十三。
此時?此刻,這個被他保下來的十三宛如修羅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遠處忽然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朱祁嶽移目望去,竟是東南口的乘雲牆
被撞破了。
隨著乘雲牆坍塌,隻見朱南羨的貼身侍衛秦桑帶著三千虎賁衛親自攻來。
身旁的親兵道:“殿下不好?,秦侍衛帶人從這頭?攻來,我們?腹背受敵,陣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又道,“殿下,您快走,卑職為您掩護!”
可是朱祁嶽卻站著沒動。
他舉目朝周遭望去,問方才回來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稟十二殿下,卑職……”
“十二殿下!”這時?,不遠處竟有?一個渾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來。
朱祁嶽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邊那名暗衛。
他的後背中了兩箭,身上看不清還有?多少刀傷。
朱祁嶽見他這副模樣:“你怎麼?……”一頓,他忽又反應過來,急問道,“七哥呢?”
饒是一旁有?人上前將暗衛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著胸口跌跪在地,撐起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我等……護送七殿下出了樞星門,便?被山頭?上的箭矢斷了去路,隻得,退回來。殿下他不顧……我等勸阻,獨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享殿是位於東側殿宇,後頭?便?是峭壁,沒有?退路。
七哥去那裡做什麼??
朱祁嶽聽了這話就愣住,還待再問,那暗衛忽然嗆出大口鮮血,身形綿軟無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著他的親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搖了搖頭?。
已斷氣了。
朱祁嶽看著地上暗衛的屍體,片刻後,將手中“青崖”緊緊一握,道:“為我斷後,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親兵愕然抬起頭?來。
他似乎想說什麼?。
想勸朱祁嶽此刻七殿下已是窮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讓朱祁嶽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許太子殿下會開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抱拳應聲:“是,卑職一定儘全?力為殿下斷後!”
朱祁嶽看著他,卻沒有?立時?走,問:“十三的‘崔嵬’你還幫我帶著嗎?”
親兵聞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雙手奉上:“卑職受殿下之命,一直將太子殿下的‘崔嵬’帶在身上,無一日敢忘。”
朱祁嶽靜靜地看著親
兵手裡的黑布囊,須臾,苦澀地笑了一下:“原想著隻要將‘崔嵬’為他保管著,隻要一直帶在身邊,總有?一日可以親手還給他,可以像年關節那日一樣,好?好?地與他比試一場。如今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對眼前的親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臨到?這時?,卻要被我連累。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還給十三,也許它能保你一命。”
他說罷這話,最後望了眼遠端的忠孝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