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暮裡,皇陵淪為沙場,連舊日情誼都?要陪葬。
隔著兵荒馬亂就像隔著一道天塹,任憑他如何佇望,都?是一輩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過升仙橋,登上升仙台,是故也有?人說在享殿祭拜過的人,逝去後亦作神仙。
日頭?已經很沉了,雲端的霞光已漸漸被暝色化?去,變得不再刺眼。
雲團一絲一縷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長,高?懸於將暗未暗的蒼穹。
而穹頂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嶽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聲,享殿處傳來合門的聲音。
朱祁嶽渾身一震,握緊“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勁渾身力氣將門撞開。
木閂被撞斷,正待落鎖的朱沢微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震得退後了幾步,手中的銅鑰匙落在地上。
朱祁嶽滿目怔然地看著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側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這是做什麼??!”
朱沢微似乎沒想到?這時?候竟還有?人來尋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來乾什麼??”
朱祁嶽卻沒答這話。
殿中全?是布簾木梁,許多地方還被朱沢微澆上了油,火勢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頓,“送你回鳳陽!”
誰知?朱沢微聽到?“鳳陽”二字,一下子揮臂掙脫開朱祁嶽的手,嗤笑了一聲:“你怎麼?送我?這個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羨的了,我隻要離開這裡,外麵萬萬親軍衛,萬萬箭矢等著要我的命!”
他說著,負手慢慢走回殿裡,頓了頓又道:“彆?管我,你走吧。朝中已無武將,十三
他,不會要你的命。”
外頭?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簾,“騰”地一聲蓬勃燃燒起來。
朱祁嶽卻沒有?動,片刻後,他輕聲問:“我若走了,七哥怎麼?辦?”又道:“我早已說過了,我不會扔下七哥不管。”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你還不明白嗎?從十三回來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這座暫無人來的殿宇,才是我給自己留的後招。我就是死,也決不讓東宮的人手刃;我就是燒成灰,也決不讓他們?動我分毫!”
他略停了一下,沒聽到?離開的腳步聲,於是道:“你也不必覺得自己害了我,憑我當時?在宮裡的勢力,即便?有?你保,要殺十三,其實還有?很多種辦法,我後來沒對他動手,是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樁事?,想要留他一陣。”
“什麼?事??”
朱沢微冷笑一聲:“當初落水的侍衛,知?道蘇時?雨真正身份的那名侍衛到?底被誰擄去了?宮前殿的局是誰布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冬獵時?,朱弈珩得知?父皇暗中安插虎賁衛保護朱憫達到?底是不是巧合?若不是,他,或者他們?,是做了怎樣的布局,竟連父皇最機要,最臨時?的決定都?能提前知?道?你要想想,父皇安排虎賁衛進封嵐山一事?,是連朱憫達朱南羨這樣的東宮寵兒都?不曉得的。昭覺寺事?變,柳昀一個臣子,是怎麼?做到?在半個時?辰內,拿到?矯詔,著急兵馬發動宮變的?他是如何這麼?快得到?消息的?
“這個宮裡藏著的秘密太多了,柳昀這個人太不簡單,朱弈珩,朱昱深也不該是我本來看到?的樣子。我不殺朱南羨,是因為我覺得這些秘密沒解開,我即便?登上皇位,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被拉下馬。誠如朱南羨,他為保蘇時?雨,拚了命將這個皇位搶下來,日後即便?繼位,就真能將這個位子坐安穩嗎?”
烈火燒斷一根橫梁,帶著火的圓木轟然砸落,將殿閣一端的祭台引燃。
朱沢微說到?這裡,回轉身,看向朱祁嶽:“好?了,該說的我已說了,你走吧。”
可是朱祁嶽靜立了片刻,卻道:“我
明白了。”
他彎身,拾起銅鑰,走到?殿門前,最後看了眼重重殿宇上的遠天,暝色,與早已褪去的霞。
天地間盤旋起凜冽的風聲,朱祁嶽卻一左一右將殿門閉合,將風聲永遠隔絕在了外間世界。
“喀嚓”一聲,是落鎖的聲音。
朱沢微這才發應過來朱祁嶽要做什麼?,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道:“朱祁嶽你瘋了?你出去你能活你不知?道嗎?十三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即便?朝中不短武將,他也不會狠下心殺你,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轟然一聲又是一根橫梁掉落下來,另一旁的祭台也燃了起來。
整個殿閣中都?騰升起嗆人的煙霧。
朱祁嶽扶著銅鎖,垂著頭?,分外沉靜地道:“十哥說我狠不下心,說我這樣的義氣是懦弱,我認了;十三不原諒我,我也認了;七哥怨我也好?,怪我也罷,我都?可以認。可能我還看不透十哥,看不透四哥,也看不透這朝局。你們?或覺得我愚鈍,我兩頭?不討好?,我意氣用事?,我落到?最後害人害己不該得善終,我覺得都?對。
“可能……我就是這麼?討人嫌的一個人,事?到?如今,也沒辦法改了。但?是,當初我承諾了要保住七哥的。現?在保不了了,我……還可以陪七哥一起死。”
朱沢微怔怔地看著朱祁嶽,片刻後,他從他的腕上撤回手,快步走回殿內,又猛然一下回過身來,近乎怒不可遏地道:“朱祁嶽!你以為你十二歲那年落入山匪手裡,我為何要救你?!你以為你當初骨裂我為何要背著你去求醫?!我早就野心勃勃想要更朱憫達一爭帝位,奈何手下無人,我不過是覺得你蠢,你好?利用,又是習武之人,將來必定會領兵,這才花點?功夫來施恩圖報!我現?在——”
朱沢微這些話說得很著急,停下來緩了口氣,卻吸入大量嗆人的煙霧,彎腰撐著膝頭?,連聲咳了一陣才又道:“我現?在不需要你回報了,我覺得你很煩很礙眼,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朱祁嶽聽了這話,卻安靜地笑了一下:“這話七哥從小到?大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你一直覺得我礙眼。我都?
知?道,是我做得不好?。”
朱沢微的神情一下愣住,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解釋什麼?,卻移目看向一邊,沒再多言。
就在這時?,朱祁嶽的右手忽然緊緊一握,隔著窗隙,將手裡的銅鑰扔出殿外。
隨著銅鑰墜地的一聲清音,夜色驀地降臨,梁上的火舌忽然席卷而下,一下子在殿門上蔓延開來。
他們?出不去了。
烈火在這一刻以迅猛之姿燃儘殿內各處,煙霧濃得叫人幾乎視不見眼前物。
朱祁嶽吸了口氣,吸進去的卻全?是滾滾濃煙,肺腑疼得像要炸開,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劇烈地咳出聲來。
“十二,到?……七哥身邊來。”
濃厚的煙霧裡,傳來朱沢微虛弱的聲音。
饒是胸腔中猶如針刺一般劇痛,朱祁嶽仍是“嗯”著應了一聲,然後一步一步往前探去。
濃煙中伸出一隻手將他拉到?身旁。
然後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地上也是滾燙的,渾身都?是滾燙灼痛的,也不知?衣擺袖口是不是已被火灼燎了。
朱祁嶽昏昏沉沉裡,聽到?朱沢微又輕微地喚了一聲:“十二。”
不知?怎麼?,思緒一下回到?小時?候。
那年他被關在山匪的地牢裡,朱沢微帶著官兵闖進來,將他搖醒的時?候,就是這麼?喚著他,“十二,十二。”後來他背著他一家一家去求醫,額上滲出一滴一滴的汗液時?,也是這麼?叫著:“十二,你彆?睡,十二,你聽見了嗎?”
他總說自己救他隻是為了利用他。
可是朱祁嶽記得,那年朱沢微看著自己,眼底濃濃的擔憂與焦慮,記得他不停地往大夫手裡塞銀子,說:“我弟弟是習武的人,求求您,無論如何要治好?他的腿。”更記得他守在他的床榻邊,幾個日夜不曾合眼。
他們?到?底是兄弟。
他總說他笨。
可是真情或是假意,他還是分得清的。
朱祁嶽撐起最後一絲力氣應了聲:“七哥。”
然後他就聽到?朱沢微笑了,一邊笑一邊喘著氣道:“十二,你真是,煩死了……”
朱祁嶽聽了這話,也不由牽動嘴角。
他想啊,他的七哥是一把火燒了升仙殿的人,等他們?下了閻羅地
獄,也不知?七哥這性情,是不是連十殿閻羅見了都?要忌憚三分?
也好?,九幽黃泉,有?他開路,他也不怕了。
這一回,他哪怕覺得自己煩,他還是要與這輩子一樣跟著他。
一直跟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大家提標簽上“布衣生活”,這個其實不是我改的,是編|輯大大為了排榜幫我改的,我試了一下,暫時換不過來。這文其實不管怎麼寫,都跟“布衣生活”沒太大關係,大家不用想太多。
最近幾章都很肥呀,差不多都是1.5到2更,大家不想明天見隻能後天見了,沒有今天見。
那麼咱們繼續暫定一個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