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晴心中知道這個時候搭話的話,肯定就要沒完沒了了,是以閉緊嘴巴,一句話都不說,隻專注手中的事情。
說話的女人自討了個沒趣,朝著畢晴翻了個白眼。
家中,程星北躺下,想著這個世界該怎麼完成任務。
現在住的房子是紗廠向員工籌錢統一建的,如果畢晴願意跟自己去省城,那就得辭職,房子空久了,紗廠估計會拿走重新分配。
但是以後考上了大學,錄取高校會要求把戶口遷過去,收到集體戶裡,這個倒不必擔心。
如果畢晴不跟自己去呢?
程星北驀然想起宋明軒那極具攻擊性的眼神,無聲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等到畢晴回家,就見程星北躺在床上又睡著了。
她把手中的一包麻糕放到桌上去,雙手叉腰站在床邊,深吸一口氣。
還未開口,程星北迷蒙地睜開了眼。
“幾點了。”他說。
“六點!”畢晴伸手去拉他。
今天她是特地早點趕回來的。
“六點了!”程星北猛然翻身下床,穿上衣服,一邊道,“辦事處民政辦公室什麼時候下班?”
畢晴一頭霧水,道:“這會兒也下班了吧……”
程星北剛想拉著畢晴去民政辦公室,忽然想起了什麼,道:“晴晴,你的戶口在哪?”
畢晴道:“在紗廠的集體戶上……北哥,你想乾啥?”
“明天你早點下班,”程星北拉著她的手,認真道,“打個報告,咱們去民政辦公室把你戶口遷出來。”
畢晴詫異的睜大了眼睛,遲疑道:“北哥……你是想乾什麼?咱彆折騰了好麼?咱們就好好過,不成嗎?”
程星北安慰道:“你彆擔心。”
“我哪能不擔心!”畢晴按著他的手,“雖然咱倆沒領證,但酒也擺了,咱倆就是夫妻,你怎麼樣我都不怨你,你好好的,不行麼?”
程星北聽完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麼和畢晴講。
在畢晴的印象裡,有個工人工作,就是鐵飯碗,一輩子都不愁的。
程星北卻知道,春風馬上要拂過這片大地,等到十幾年後,工人集體下崗,那時候他們人到中年,還能做什麼?
他可不想在這個世界過得那麼落魄,這不符合他的作風。
不過現在去朝畢晴解釋也說不通,因為她認個死理,隻能慢慢潛移默化。
思及此,程星北決定先不說太多,於是換了個話題道:“晚上咱們吃什麼?”
畢晴開心道:“廠裡食堂發了點綠豆,咱們可以燉點兒綠豆消消暑。”
程星北一聽豆子,就胃酸泛濫,隻好問道:“晚飯呢?吃什麼?”
“哦!”畢晴急忙把桌上的麻糕拿給程星北,“北哥,你先墊墊肚子,我去做飯。”
她今天下午問關係好的女工借了點錢,反正馬上就發工資,人家也很爽快就借了,好歹解了畢晴的燃眉之急。
程星北吃了兩個麻糕,被油齁了嗓子眼,咕嘟咕嘟灌了許多水。
等飯端上桌,畢晴邊吃開始邊給程星北出主意,暢想以後你耕田來我織布的美好生活。
程星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神色卻很認真。
這副模樣讓畢晴稍稍放心了點,心想著北哥總算懂事了點。
第二日下午,畢晴請了個調休假,照著程星北說的,帶著申請證明就回家了。
“北哥。”畢晴喚道,用鑰匙開門。
一進門,她頓覺眼前一亮。
程星北今天竟然換了一套妥帖筆挺的中山裝,愈發顯得人如冠玉氣質斐然,見她回來,伸手一指床上:“把它換上吧。”
那是一套與之相對的翻領三扣襯衣式長裙,是當初二人辦酒設宴時,程家父母置辦的。
這套壓箱底的衣服,程星北找了很久才找到。
畢晴要換衣服,程星北推門出去在外麵靠牆等著,稍微仰起頭,視線所及都是被電線和晾衣架分隔開的天空。
片刻後,身後傳來細如蚊訥的聲音:“換好了……。”
程星北側身讓她出來,打量過一眼,便微笑起來。
畢晴長得溫婉可人,脫下那臃腫老舊的藍棉布衣服,換上了這身淡綠色的棉質裙子,青春氣息一下從她身上浮現出來。
這才是十八歲的少女該有的模樣。
兩人一前一後朝縣辦事處走去,一路上還吸引了不少目光。
畢晴的心越跳越快,隱約知道程星北要做什麼事了。
“北哥,娘才剛去……咱們這樣好麼?”她忐忑問。
程星北這才想起,自己這個角色的娘剛去世沒多久,想了想,他略帶歉意道:“也過了三個月了,咱們隻是去補個證,又不是擺酒。”
“哦……”
半小時後,那兩張紅紙拿到手上,畢晴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北哥,這上麵寫的什麼?我隻看得出咱倆的名字。”畢晴舉著兩張紙,興奮不已。
程星北接過紙,給她念著上麵的字:“程星北,畢晴,自願結婚。經審查合於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一九七八年,六月一日。”
畢晴聽著程星北沉穩的聲音,笑得眼兒彎彎的,邊走邊跳。
程星北捉住她,責備道:“你的腳踝不疼了?好好走路,等會又扭了。”
“哦。”畢晴笑道,臉上全是雀躍,走路時發尾一翹一翹,無一不體現出她內心的歡喜。
程星北歎了口氣,心道,還有一個月。
還有一個月高考就開始了,這個年代的高考是考些什麼呢?他要不要複習?萬一沒考上是不是很丟臉?
……最後的問題就是,畢晴會做出什麼選擇呢?
想了許久,程星北都覺得自己先和她把證領了的行為有點渣。
“晴晴。”到家門口的時候,畢晴還不住念叨著要不要去拿票買點兒肉,順便去廠裡領一下工資。
對她來說,今天也是個節日了。
“晴晴。”程星北又喊了一聲。
畢晴仰起臉,露出和小動物一樣溫軟的眼神,看著程星北。
程星北在那眼神下,驀然覺得接下來的話不太好說出口了。
“北哥,你想吃什麼?”畢晴又問。
他們進了門,畢晴從櫥櫃裡拿出了個鐵盒子,上麵斑駁的花樣依稀看得出畫的是穿軍裝的小人。
家裡的糧票肉票都放在這裡麵,畢晴身上還有借來的幾毛錢,而且今天發工資,等會還得去廠裡一趟領錢,順便把借的錢還了。
她思索著拿出一些肉票,準備去買點肉給她北哥補補身體。
因為之前工資都是預支的,前兩個月過得捉襟見肘,好在預支工資已經還清,今天發的就不用還給廠裡了。
會慢慢好起來的!
畢晴捏著肉票轉身,就見程星北站在自己身後,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怎、怎麼了……”她有些羞澀道。
“我明天出發去省城。”程星北說完,看著她的臉。
畢晴粉白的臉上漸漸失了血色,烏黑的眼睛盯著程星北。
“兩個月,我考過了就接你一起,沒考過,我就回來,好不好?”程星北軟言哄著,生怕她哭出來。
事實上,畢晴真的很想哭。
她原本以為……程星北願意留下來了。
沒想到,最後他說的還是要走。
高考有那麼好嗎?
畢晴從宋明軒那裡聽到過一點高考的事情,去年的時候,宋明軒也參加了高考,明顯對之嗤之以鼻,還寫打油詩打趣考卷。
從宋明軒那邊得到的一點信息,導致畢晴對高考也沒有特彆的好感,此時程星北為了高考要拋棄家庭,更讓她覺得難受。
程星北手足無措地看著豆大的淚珠從她眼眶裡湧出來,心中哀歎。
他從未惹哭過女人,這真是頭一次,此時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哄哄她。
“彆哭了……”他無奈地抬手,想要摸摸她頭。
畢晴扭身躲開,狠狠地盯著程星北,忽然抬手一抹眼淚,哽咽道:“你要走就走!”
“我兩月後就回來……”程星北道。
“我管你回不回來!”畢晴恨恨道,“你不回來都不管我什麼事!”
說著,她看見桌上兩張紅紙,怒上心頭,伸手把其拿到手上,唰啦一下撕成兩半,摔到程星北身上。
“你走!”畢晴伸手推他,臉龐因為憋著眼淚,直憋得通紅。
程星北急忙站直了,畢晴推不動他,惱怒地甩手,自己從程星北身邊擠出門,一溜小跑就不見了。
“哎……”程星北歎氣。
他躬身把那結婚證撿了起來,拚了拚。
還好那姑娘沒有把這兩張紙撕成碎片,粘起來應該看不出什麼。
把結婚證妥帖收好,程星北就出門去找畢晴。
隻是廠區和街道周圍找了個遍,也沒看見畢晴的身影,天都黑了,他隻好先回家。
沒成想,推開門,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
畢晴坐在桌邊,沉著臉,見到程星北回來了,自顧自地拿起碗筷開始吃飯。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程星北一眼,可是她的對麵,卻擺著一副碗筷。
程星北忽然覺得樂了,這個世界裡,他好像是個吃軟飯的。
065樂道:宿主,你現在又不事生產,整日遊手好閒,這不是好像,而是就是啊!
程星北看著畢晴氣鼓鼓的臉,莞爾對065道:這可不行,我得趕緊創業了。
一頓飯吃得氣氛壓抑,畢晴吃完,一言不發把菜全收了,程星北端著還沒吃完的飯,像所有天底下惹老婆生氣的丈夫一樣,滿臉無辜地舉著筷子坐著。
片刻後,他失笑著搖了搖頭。
把碗裡白飯吃完,程星北將碗放下,畢晴回來了。
她朝桌上放了四張五元紙幣,悶悶道:“就這些,多了沒有!”
程星北瞅著那20塊錢,心道還好這年頭物價低。畢晴的工資也就27塊,這是把大頭全給他了。
“兩個月後,你不回來,就永遠彆回來了!”畢晴恨聲道,“我就當守了活寡!”
“會回來的。”
畢晴這姑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雖然說不讓程星北去省城,可到了第二天天未亮,還是把程星北喊了起來。
程星北要趕早間的班車去省城,去晚了就又要等一日了。
收拾了衣裳,又給程星北準備了些吃的,程星北背著頗有時代氣息的包袱,回頭朝等在門口的畢晴招了招手。
“晴晴,彆等了!”
“誰等你!”畢晴大聲答道,朝門後躲去。
片刻後,她又探出點腦袋,看著程星北的背影逐漸遠去。
……
一路顛簸搖晃,到下午時候,這輛看上去能散架的客車終於在省城的車站停了下來。
之前在省城,程星北是租了個大通鋪和一批備戰高考的學生一起住的。
比起浦縣,省城的景象看上去就發達得多了,此時的城市裡,許多地方不用糧票也能買到食物了。
照著記憶,他終於找到了靠近市中心一條巷子裡的大通鋪,推開木門,就見裡麵圍坐著一圈年輕人,看上去正在學習。
他的出現掀起了一小波熱潮,年輕人紛紛起身朝他喊道:“程哥!”
程星北把他們的臉和記憶裡一一對號入座,打了招呼。
一名叫鄧勇的年輕人激動道:“我拿到了消息,明天市裡的新華書店,會來一批《數理化自學叢書》!”
“真的?”
“天啊!這次一定要搶到!”
還有人說:“小勇你真不夠意思,怎麼程哥來了就說了?”
鄧勇道:“程哥才看得懂能教我們啊!不然買來了你教大家?”
眾人哄堂大笑,惹得程星北也笑了起來。
互相交流了一下得到的消息,不少人擔心道:“程哥,這幾月你都不在,學習沒落下吧?”
程星北回憶了一下之前學習的東西,發現對他來說並不難,於是胡亂點點頭。
又有人道:“程哥,這三月你都不在,房東就把你的房錢退回來了,三塊錢。”
程星北接過那三塊錢,心中再一次感慨。
這個年代好像真的很淳樸啊……
眾人一起吃過飯,第二天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去新華書店蹲等開門,有驚無險地搶到了一套書,興奮地拿給程星北看,聚在一起等他發表評論。
這書一共十七冊,疊起來足有一大摞,都是大家湊錢買下來的。所有人都興奮地看著程星北,催促他看看。
上麵的印刷字體十分有年代感,書頁竟然還散發著油墨味。
程星北翻看了會兒,就對考試胸有成竹了。
東西都不難,對於曾經經曆過二十一世紀高考的程星北來說,幾乎可以說是簡單了。
“有黑板沒?”程星北笑著環視一眼所有人,輕鬆道,“今天開始突擊訓練了。”
一群懷揣夢想的小年輕歡呼著推來一大塊黑漆塗出來的木板,又拿了一兜子粉筆頭給程星北,然後個個席地而坐,拿著本子仰著頭,聆聽教誨。
這一個月裡,程星北加緊補習了一下當今政治和作文,考試科目則報考了理科,加試英語。
一個月過去,七月初的時候,所有人都拿到了貼了自己黑白照片的準考證。
上邊的字都是鋼筆手寫,字體雋永,加蓋紅章,大家嘻嘻哈哈地對比著照片,最後一致公認,程哥拍的照片是最好看的。
“跟那演員兒似的!”他們誇讚道。
申城考點就在市一中裡,七月七號這一天,來自不同地方,穿著不一樣衣服的人,帶著紙筆,揣著夢想,坐在了考場裡。
那一日,幾乎所有人的印象中,都隻剩下無儘的蟬鳴。
後來,程星北才知道,等到了七九年高考,就隻允許未婚人士參加,他也算是趕了巧。
九號一考完,程星北便向房東結算了房費,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
一同參考的小年輕們還十分疑惑道:“程哥,不等榜嗎?”
成績單八月五號就能下發,此間足足一個月,讓程星北在申城等的話,怕是後院要著火了。
其實在考前一個月的複習期,程星北經常會搬著凳子坐在郵局門口,幫人代筆,幾分錢幾分錢的湊,也湊到了兩三塊。
“不等了,”程星北笑道,“我得回家一趟,下月五號再來。到時候你們幫我拿著成績單。”
鄧勇急忙點頭道:“好嘞,一定幫程哥收著。”
到十號一大早,程星北去百貨大樓溜達了一圈,便乘車回家了。
顛簸一路到家,開門時候畢晴不在家,想必是上班去了。
程星北把東西放下,又在櫥櫃裡找了些糧票,跑出去買了點菜。
麵對著灶台,程星北站了許久,終於承認了自己的不足,隻得放下鍋鏟,把自己買的東西帶上,溜達出門去紗廠了。
這一個月沒在,程星北自然不知道紗廠加了幾塊錢工資,但也改了下班時間。
本以為很快就能接到畢晴,哪知直到月華初上,昏黃的路燈亮了起來,廠子大門才打開,漸漸有人走出來。
不少女工見到等在路燈下的程星北,都是低呼一聲,眼神閃爍著互相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