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1 / 2)

九如巷,李家。

此時正是日頭高升之際, 李家的如鬆齋也已坐了滿滿一堂人。最上方坐著一個約莫五十餘歲的老婦人, 她穿著一件紫藤灰繡仙鶴銜芝的圓領袍, 頭發盤成一個髻額前還戴著一個寶藍色的抹額, 身上雖無多少飾物看起來卻自帶幾分華貴。

這位老婦人正是定國公府的老國公夫人——

因著姓程, 旁人便又尊稱她一聲“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的手中握著一串黑檀佛珠,一張如銀盤般的臉上也掛著笑, 憑得又顯露出幾分親和。雖然因為年歲的緣故她的麵容還是呈現出了幾分歲月的痕跡,可還是能從其中窺見出幾分她年輕時的美貌。

此時她便笑看著底下的這些小輩孩子。

李家子嗣比起彆的家族雖算不得多, 隻是因著三代同堂的緣故倒也有幾分熱鬨。程老夫人又慣來喜歡小輩,自然也從來不拘著他們說什麼,按著她的話來說“家裡就是該熱熱鬨鬨的,若是這個也不準說,那個也不準做,瞧起來也怪是無聊的。”

因此李家的這份熱鬨比起彆的士族門第便又多了幾分鮮活親近。打先兒李家兩位爺已經請過安去上朝了,這會屋中便隻餘幾個女眷和小輩陪著程老夫人逗趣, 說起話來自然也就不必再遮掩什麼。

等底下熱鬨了一回, 程老夫人便笑握著佛珠問李安清:“我聽說你今兒個單請了信王府的那位扶風郡主來做客?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歡與這燕京城中的世家小姐來往,這回倒是怎麼了?”

李安清原先坐在椅子上吃著杏果,聞言便握著帕子拭了回手, 一張嬌俏的小臉也順勢朝程老夫人看去,紅唇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帶著幾分嬌嬌味道:“祖母您是不知道霍家那位姐姐是如何的厲害…”

她這話說完也不見停,繼續笑著誇讚起霍令儀:“往日未曾見過的時候, 我也隻當她是個不好相處的嬌貴性子,如今才知曉這人好不好還是得相處過才知道。”

李家二爺李懷彥早年在外任職,其一家妻女自然也都陪著在外。

直到去歲的時候,李懷彥被天子擢升為任鴻臚寺卿,他們一家人才得以回到燕京。

起初的時候程老夫人也替李安清置辦過不少宴會,為得就是想讓她結交幾個手帕交,沒得日後在家中待著無聊…可李安清性子向來直爽,最不耐和一群貴女待在一處討論脂粉討論衣裳,不僅沒處幾個手帕交,反倒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

好在她身份貴重,旁人即便心中再不喜她明麵上卻也不會多說什麼。

隻是這一來二去,原先想陪她一道玩鬨的人終歸還是少了,李安清更是乏於這起子無趣的宴會,不再赴宴。

如今回到這燕京城已一年有餘,李安清卻是連一個手帕交也沒有,且不說平素主動邀人來家裡了,就連口中也從來不曾談論過一人…因此今兒個她這番未加掩飾得誇讚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程老夫人麵上也帶著幾分疑惑,信王府的那個小丫頭她也是知道的,的確是個出色的丫頭,隻是脾氣難免倨傲了些…倒是未曾想到竟入了她這位寶貝孫女的眼。

許是覺得有趣,程老夫人把佛珠朝腕上一套,跟著開口問道:“倒是難得見你誇人,你倒說說她如何厲害了?”

李安清見他們都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笑著清了清嗓子,跟著是把上回飛光樓的事說了一遭:“祖母,您不知道,霍姐姐那話一出,整個屋子裡都沒人再敢說話了…原先想著要壓上一回的貴女們都羞愧得垂了臉請了罪。”

“我在這燕京城見了這麼多人,還從未有人像她這樣…比起那些口腹蜜劍的人可好多了。”

李安清前話雖停,可餘音卻還在…

眾人念著她先前所說的“我父王薨逝為得是護住邊城幾萬子民的平安,我固然傷心,可我霍家兒女絕不是那等把自己囚於府中不敢見人的庸庸之輩!”這話即便是在口中輕抹慢撚,都能察覺出那一份擲地有聲的氣勢。

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李安清的麵上仍舊掛著笑:“倒也怪不得你對她如此誇讚了…”這樣的話出自一個閨閣女子的口中本就不多見,何況她一介弱女在經曆父親剛剛去世的悲痛,卻還能在人前如此說道更是難得。

“的確是個好姑娘…”

說話的是一位長相明豔大氣的婦人。

她穿著一身大紅圓領袍,與時下內宅婦人的不同,她的模樣卻要稍顯英氣氣…婦人正是李安清的母親,李家的二夫人鄭宜和。她也是出生武將世家,如今父親任朝中的兵部尚書,年輕的時候也時常打馬揚長街,隻是成婚之後有了孩子這才拘了些。

鄭宜和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朝李安清看去:“怪不得你自打那日從飛光樓回來便對這位扶風郡主時時誇讚,就連我也忍不住想見一見這位郡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她這話說完便又輕輕哀歎了一聲:“可惜我沒個兒子,若不然就該把這位好姑娘先早早定了下來。”

“你有所不知…”程老夫人一麵笑著捧茶喝了一口,一麵是看著鄭宜和說道:“這霍家和柳家雖然並未定親,可私下早已有要做姻親的打算,若不然這樣的好姑娘隻怕早就被人踏破了門檻了。”

她這話說完,鄭宜和還未曾接話,倒是李安清笑盈盈得接過了話:“祖母若真有意思倒不如去爭取一番,柳家這不是還沒下聘嗎,誰說霍姐姐就一定要嫁給他了?”她說完便趁著旁人沒個注意朝身邊男子那處低聲附了一句話:“哥哥,你說是不是?”

李安和原先正在念著霍令儀說的話,驟然聽到耳畔傳來這一句,他那副耳垂頓時就紅了一番,好在他坐得最是靠邊,旁人也未曾注意到。

等平了心下思緒,李安和才抬了一張如山明水秀般的清雋麵容,他一雙溫潤的眸子帶著幾分無奈,雖然未曾說話,隻是眼中意思卻已分明…不可胡亂說道,姑娘家的婚事,哪裡能這樣被他們拿來說道?

隻是他想是這樣想,可這顆心卻還是免不得有些意動。

是啊,她還未曾定親呢…

誰說她就一定就要嫁給柳予安了?

李安和想到這便垂了一雙眉眼,月白色寬袖下的手也跟著稍稍蜷起了幾分。

李安清看著自家堂哥這幅模樣,一雙眉眼便又忍不住泛開了些許笑,她是真的喜歡霍姐姐。她長這麼大瞧見過的人也有不少,卻是頭一回有這樣對胃口的人,若是堂哥能娶到霍姐姐,日後待在一個府中低頭不見抬頭見自然是再方便不過了…她想到這止不住便又想開口慫恿人幾分。

自己這位堂哥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君子了些。

為人君子是好事,可若是要娶媳婦可不能隻這樣…尤其還是霍姐姐那樣的性子,身邊圍繞著這麼多出色的人物,堂哥的性子雖好,隻怕也難免有些落俗了。她這麵還在想著如何替霍姐姐和堂哥引線,便聽到身旁母親沒好氣得開了口:“你這個丫頭還真是什麼都敢說…”

鄭宜和一麵是沒好氣得伸出手點了點李安清的額頭,口中是跟著一句:“好不容易才交到這麼一個合眼緣的,可沒得胡說八道把人給嚇跑了。”

“阿娘,疼呢…”

李安清一時未曾注意到,便被人戳了幾下。她忙捧著額頭避開了人的手,一麵是朝座上的程老夫人嬌聲告起了狀:“祖母,阿娘欺負我。”

程老夫人聞言卻也隻是笑看著她,聞言便道:“是該打,你縱然與她關係再好,有些事卻還是得避諱著…”女兒家的婚事她們私下說說已是不該,哪裡還能這般討論?

屋中因著李安清一番鬨趣,自然是熱鬨非凡。

沒過一會,一個身穿鬆花色比甲的丫鬟卻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朝程老夫人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老夫人,三爺歸家了。”

這一句話剛落,屋中便靜了一瞬…三爺,李懷瑾,歸家了?

自打三年前老定國公去世,李懷瑾便離開燕京去了故土為父守孝,這三年程老夫人不知寫了多少書信也未能把人盼回來…因此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她卻是先怔了一回。

等怔楞過後,程老夫人便激動地站起了身,口中忙跟著一句:“快,快讓他進來。”

身旁侍立的丫鬟見她起來忙伸手攙扶了一把,屋中其餘人自然也都跟著一道站起了身。

沒一會功夫,簾子便又被人打了起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男人走了進來,外間的日頭此時正好打在他的身上憑得又渡了一層光,一時之間竟讓人有些看不清切他的麵容。

等到那簾子落下,眾人才得以窺見他的麵容。

李懷瑾天生一雙丹鳳眼,眼內勾外翹偏又細長,雖然麵容看起來溫潤,薄唇卻因為時常緊抿的緣故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可衣裳卻沒有一絲亂,等到程老夫人跟前,他便直直跪了下來給人磕了頭:“不孝兒給母親請安。”

“快,快起來!”程老夫人眼看著李懷瑾這幅模樣,一雙眼眶便又紅了幾分,她忙要伸手去扶,隻是李懷瑾卻還是按著規矩朝人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跟著他便又朝姚淑卿、鄭宜和兩人拱手一禮,口中是道:“大嫂、二嫂。”

等到這屋中禮數都儘全了——

程老夫人才握著李懷瑾的手坐下,她是細細看了回人,口中跟著一句:“瘦了。”

其實她還有一話卻未曾說出口,不僅瘦了,瞧著也變了許多。上回離開的時候,李懷瑾也不過二十二歲,彼時他才入內閣不久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如今三年時光轉瞬而過,眼前人看起來也變了許多。

若真要說變了什麼?

大概便是這一副性子更加內斂了,看起來也更加讓人覺得高深莫測了…三年前的李懷瑾雖然沉默寡言,可程老夫人大抵還能猜透幾分他的想法。可如今,即便眼前人是溫和笑著的,程老夫人卻也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要做什麼。

她想到這心下便又忍不住哀歎了一聲。

李懷瑾聞言卻隻是輕輕笑了笑:“許是母親許久未見,才會覺得我瘦了,淮安多魚鮮,兒倒覺得還胖了些…”他這話說完便又笑跟著一句:“先前來時聽母親這處笑語晏晏,倒不知是有什麼趣事?”

程老夫人聽他所問,便又把先前李安清說起霍令儀的事又說上了一回…等說完她才又笑著跟了一句:“這個小丫頭人小鬼大,還讓我去向霍家提親…可惜了,霍家這個丫頭若不是早就被柳家定下了,我心中倒還真有幾分意思。”

她說到這便又朝李懷瑾看去,心下不免又有幾分愁緒——

相較長孫的婚事,她更關心的還是李懷瑾…其他人這個年紀早就娶妻生子了,偏偏他還是孑然一身。

李懷瑾自然也察覺到了程老夫人麵上的異樣,他心中清明也未說什麼,隻是握著佛珠笑了笑。不過念及那個小丫頭,即便是李懷瑾也不免生出幾分驚詫,他倒是未曾想到一個內宅中的小姑娘竟然還有幾分這樣的見地。

隻是想著她能單身匹馬的往邊城去,隻這份膽量就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李懷瑾想到這便又覺得沒什麼可以驚詫的了。

九如巷的小道上正有一輛馬車朝李家而去。

馬車通身皆用烏木而製,看起來很是精貴,外懸的木牌上還刻著一個“霍”字,正是霍令儀的馬車。

馬車內,霍令儀手握一本賬冊正在翻閱著,打前幾日林氏已把早些虧空的銀錢儘數補上了,林老夫人遣人去一一盤點了又找人重新做了賬本,此時霍令儀便是在查閱這其中可還有什麼遺漏或是不對的地方。

杜若跪坐在一側,她的手中握著一柄團扇正在輕輕晃打著,眼看著賬本上的內容,口中是一句:“若不是合歡稟了此事,隻怕誰也不會知道咱們這位側妃娘娘竟有這樣大的膽子。不過三年竟已從公中取走了數萬兩,這若是把中饋一直托付在她的手中,即便日後世子坐上那個位置,隻怕留給他的也所剩無幾。”

她說及此還是忍不住擰了眉心:“這回,真是便宜她了。”

這樣的婦人真該趕出去一了百了才是。

霍令儀聞言也隻是輕輕笑了笑,她未曾抬頭仍舊翻閱著手中的賬冊,口中卻是說道:“沒什麼便宜不便宜的,林氏家底本就不厚,為了還上這幾萬兩,她把自己那幾個鋪子也盤得差不多了…”

她說到這,等看完最後一筆才合了賬本抬了眼…杜若順勢把先前涼在一側的茶水奉了過來。

霍令儀接了過來飲用了一口,等喉間潤了,她才又跟著一句:“經曆了這一番得失,隻怕這林氏日後的日子還難捱著呢。”這世間之物,哪個不需用錢?日後這霍令德的嫁妝,霍令章的前程可都和這銀兩扯著關係呢。

即便林氏還留在府中那又如何?

這信王府的天啊早在她回來的那一日就已經變了。

林氏日後的日子隻會比如今還要難過,她會讓林氏知道什麼叫做仰人鼻息,也會讓她分清這王府之中究竟是誰說了算。母親性子柔和不願去爭,可她卻沒那麼好說話,前世林氏是如何對她們的,今生她會一點點把不該屬於林氏的榮耀一點一點取回來。

杜若聞言倒也細細想了一回,是啊,經曆了這樣一番大起大落、從有到無,這林側妃以後的日子的確難熬。她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麼,隻是伸手打了半邊車簾朝外頭看了一眼,跟著回頭說道:“郡主,快到了。”

霍令儀正閉目養神,聞言握著茶盞的手卻是一頓。她想著之後也許會遇見的那些人,心下還是忍不住漾出一聲長歎…不過她終歸還是什麼都未說,隻是把手中的茶盞重新落在了茶案上。

馬車沒一會功夫便平穩停下了。

杜若扶著她走下馬車,門前早已有丫鬟等候,瞧見她們忙迎了過來…來人是李安清的大丫鬟,上回在飛光樓中她也是在的。這會便笑著先和霍令儀先打了個禮,口中跟著恭聲一句:“您來了,小姐已遣人來問了好幾遍,若不是夫人攔著隻怕這會便要親自來接您了。”

霍令儀聞言雖未說什麼,眉眼倒也泛開了一抹笑,這也的確像是李安清會做的事。

丫鬟笑著在前引路,霍令儀便由杜若扶著繼續往前走去,隻是臨來邁上階梯的時候,她還是朝那塊高高懸掛的門匾看去一眼“定國公府”…誰又會知道,前世她最後的歸宿竟然會是這兒呢?

其實也還沒有過去多久——

可或許是因為隔了一世的緣故,霍令儀的心中卻有幾分恍然的感覺,倒像是做了一場黃梁大夢似得。

杜若察覺到她止步便輕聲喚了她一聲:“郡主,怎麼了?”

“沒事…”霍令儀回過神,她連下了心思重新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口中是一句:“走吧。”

李家的院落打理得很是好看,大抵是因為書香門第的緣故,比起彆的士族便又多了幾分雅致…每處院落的名字都很是好聽,白牆青瓦的壁上還題有不少字畫。一路穿花拂柳,待邁入月門穿過小道還有假山園林,一旁池中荷花開得正好,底下還有錦鯉擺尾遊動,端得是一副鮮活景象。

丫鬟一路走著,一麵是提醒她小心腳下,時不時也會說上幾句趣話,大抵是說起這園中有哪處好玩的地方,一副儘心儘責的模樣。

霍令儀一概聽完卻也隻是笑笑,若說這李家哪處好玩,哪處有趣,其實她又怎會不知?當初她嫁給李懷瑾名聲雖不好聽,可李家眾人待她卻是極好的,程老夫人更是拿她當心肝兒待著…

當年這府中哪處好玩,哪處有趣?程老夫人皆與她說過,餘後更是讓李懷瑾帶著她一一賞玩過。

其實前世她的性子還是過於冷清了些,平白受了他們這麼多好卻從未想過要付出些什麼…那個時候,她這顆心啊被不公和怨恨掩埋得太深,以至於就連身邊人的好也從未看到,或許看到了,隻是不願去多想。

若是今生有機會的話,她也願意待這些舊人好一些。

丫鬟還在柔聲說著,隻是不知說到了哪話一停,跟著聲也變了調,卻是帶著幾分格外的恭敬:“奴給三爺請安。”

三爺?

李懷瑾?

霍令儀聽到這個名字,放在杜若胳膊上的手還是一僵,她循聲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他穿著一身青色長袍,身上並無半點飾物,唯有那一串紫光檀的佛珠仍舊握在手中不曾離身。

相隔一世——

她終於還是見到了他。

李懷瑾就這樣站在不遠處,站在這天地之間,身後是蒼翠園林、湛藍天空…而他麵容沉寂、薄唇緊抿,依舊是舊時歲月裡的模樣。在霍令儀的記憶裡,仿佛從未見李懷瑾笑過,這個男人即便看起來再是溫和,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好說話的。

唯有一次——

那是一個冬日的夜裡,又黑又冷,她穿著一身婚服站在李懷瑾的身前,羸弱而又卑微。那不是她頭一回見到李懷瑾,卻是頭一次以那樣的身份站在他的跟前,卑微得恍如塵埃一般。

霍令儀想,那一定是她一生之中最不願記起的日子,她一生驕傲,卻在最期待的新婚夜裡成了全城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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