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洛陽,你隻管安心。”
衛薔卻不覺得東都有絲毫能令人安心的,又說道:“聖人寡恩,石菩為他出生入死,也未必會有一個好下場,若到十萬火急之時,從前告訴你的那條路還可以走,你也可以去南市的林家商鋪,隻管說你是霄風堂副堂主林N的朋友,他們也能送你來北疆,再不行,你就去陳家,陳相公他親弟弟一家都在我手中,他想到此節也會賣我一個人情,要是他不肯,你就隻管告訴他我當年在薊州向先帝自薦枕席之事,陳伯橫行事總喜歡將人裡外扒出個因果,你知道此事我卻還願意你來北疆,他必以為你手中還有我其他把柄,光為這個,他就得保你。”
“自薦枕席?”
想把身子撐起來,卻引著傷處一痛,胡好女歎氣道:“衛小郎!你怎可如此調侃自己?!這時間為功名利祿舍去自身之人數不勝數,唯有你敢為了滿營女兵進皇帳,怎能以自薦枕席草率稱之?”
衛薔也沒想到記憶中素來細聲細氣的胡好女突然動了肝火,拍拍他的肩膀說:
“我這人孟浪慣了,你彆跟我生這個氣,好好養好身子,不然我下次得說我在北疆天天招蜂引蝶酒池肉林了,多說兩句要是能讓你跟我走,我現在便說一段是我如何如紂似桀的。”
胡好女俊朗的臉被燈光映著,半是無奈半是嗔,最後隻能化成一笑。
“衛小郎,與你做朋友,實在是勞神之事。”
過了許久,窗外傳來更聲,衛薔說:“我得走了。”
她說走就走,還沒忘了將燈熄了。
暗室中,胡好女一陣恍惚,直覺剛剛那人在燈下與他笑談,不過他的一場夢。
好在枕邊藥瓶還在,他用手指輕摸了兩下,緩緩坐起,宮人皆知有石菩與他交好,又怎敢真將他打傷,不過是做做樣子,腿上臀上青紫一片看著嚇人,卻不怎麼疼。
他摸著黑下了床,一步步走到了小箱子櫃架旁邊,空蕩蕩的櫃架下麵有一小箱子,他打開,將藥瓶珍而重之地放了進去。
放好後他沒回到床上,而是在衛薔坐過的凳子上輕輕坐下,學著她剛剛的樣子用手撐在桌上。
能看見窗外朗月疏星。
“衛小郎,從前你說你有個至交教了你一個道理。你救了人一次,於那被救之人你是恩人、是英雄。你救了那人兩次,於那人心中你就成了不相乾的人。你要是救了那人三次,在那人眼裡你就成了仇敵,早晚要害了你。你說不想我把你當仇敵,便要跟我做朋友。
“你以為你隻是在薊州、在洛陽城外的戰場上救過我,其實看見你披著鬥篷進皇帳的內官都要被打死的,是你救下了,這是你第二次救我。這上陽宮外申賊以我們這些被擄的廢人為盾,你帶人疾衝,是第四次救我。山齋院裡聖人知你心善,總拿我們這些伺候的人要挾你,你走了之前故意讓我被貶到上陽宮,是你第五次救我。
“我不過幫你傳過一次話,又弄了一棵靈芝……世上哪有這般占儘便宜的朋友?”
“北疆多好風,好水,好人,必是這世上最乾淨之地,你就該在那好好呆著,那些臟臭不堪,實在不該知道。”
輕聲軟語,仿佛字字對著星月訴說。
“你明明救了你們兩次,三次,他們卻都想著把你手臂折斷,讓你再拿不起刀,從此隻在深宮裡……忘了與你說,下次彆救齷齪下賤之人了。”
說完,他又呆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趴回床上。
“一場夢做了這許多年,今日見了長大的衛小郎,可換個新夢了。”
衛薔從上陽宮裡下來已經是二更時分,她也不急著回定遠公府,之所以離開上陽宮,是想讓受傷的胡好女休息片刻,也是因為答應了燕歌今夜要睡上至少三個時辰。
洛陽城外狼跡罕至,又沒有兀鷲之類的凶禽,春末之時也不算冷,在衛薔眼裡也算是睡覺的好地方,她隻管尋了城外一僻靜樹上,乾口吃下了大半顆藥,再醒來時天就已大亮了。
樹下馬被綁得嚴實,看著是吃了幾口野草,把樹下都吃得有些禿。
衛薔將馬鞍重新裝好,騎著馬遠遠地繞過紫微城從北麵安喜門回了洛陽。
北門近三省六部官署,衛薔騎著馬緩緩而過,被不少朝官所見,還沒資格上朝的末官雖然沒見過聲名赫赫的定遠公,卻也知道定遠公一貫是束發加長刀大袍的打扮,此時與這人都對上了,也就知道她是誰了。
“定遠公為何來了此地?”
“她之前為了給豐州督府要人的事情把尚書令的胡子給剃光了,來咱們衙門口,怕也是來要人的吧?”
北疆苦寒,有人生怕自己被定遠公盯上,連忙抽腳躲回了官署,也有人想大膽博一回前程,隻是看著那長刀,又有幾分懼意。
“女子如何能挎刀過市?”
“非我不願上前,定遠公不知禮法,恐難與之相交。”
“一女子怎能領豐州督府,世人皆被其微末功勞迷了眼罷了。”
人有時真的甚為奇怪,定遠公遠在北疆,他們將之描繪成了一啖肉飲血的羅刹凶神,談及此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待定遠公到了他們麵前,他們就想起了眼前這人是個女子,十萬個“不可”幾欲噴薄而出。
衛薔坐在馬上打了個哈欠。
在洛陽才過了幾天的好日子,隻是在樹上睡一覺,她竟然就覺得腰背不夠爽利。
一手拉著韁繩,她展了一下臂膀,看向官署旁邊各家正在開張的酒肆、食肆。
蒸餅、牢丸、炙鵝……摸了一下袖子,從裡麵掏出輕輕一袋錢,衛薔又把它收了起來。
罷了,回家讓清歌給弄口湯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