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菩已經明白聖人的意思,
定遠公與皇後不和,她手下將領隻知國公不知聖人,自然也厭憎皇後,衝突之下傷了皇後,就是犯上大罪。
趙啟恩睜著眼看著頭上的幔帳,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仿佛一日長過一日,當初父皇退居山齋院養病,也是一日看著比一日憔悴起來,他禦駕親征時收了傷,為了不讓定遠公知道,一直忍了半年沒有醫治,腹上的傷口反反複複,終究侵害臟腑,那般健朗的一代君主,躺在床上,麵色一日比一日更灰敗。
“我死後,召定遠公回朝,讓海棠將她取而代之,每日就住在定遠公府中,再派穩健之人去北疆代管軍事。”
“就算是讓蠻族將北疆重新占了,也不可讓定遠公在北疆坐大,衛家的反骨都生在了她的身上,給她征地令是權宜之計,趁著她對大梁還有幾分儘忠之意,殺了她。”
“哪怕,哪怕再給我三年,我也能給你一個沒有定遠公沒有衛家的天下。”
那時的趙啟恩年輕氣盛,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滿口答應。
父皇彌留之際,一時叫著戾太子的名字,罵他逆子,一時說申榮負他,直到最後,他忽而一笑,道:
“阿泫,你來接朕了?朕,讓你家女兒當皇後,可好?”
電光火石之間,跪在一旁的趙啟恩想起了父皇看向那“衛臻”時的眼神。
“聖人殯天”的呼號聲中,趙啟恩心中冰冷,他父皇記著一個比他兒子還小的女子,都不記得他這個繼任的皇帝。
被群臣迎上禦座的第一道聖旨是給先帝擬廟號,定哀禮……很快,趙啟恩就親自擬了詔書令定遠公衛臻回朝奔喪。
可定遠公以戰事危急為由沒有回洛陽。
趙啟恩一直不懂,自己的父皇莫不是瘋了,一麵對一個女子顧念不已,一麵又要殺了她。
直到他在亂軍中,見一穿著黑甲的女子駕馬越過眾人頭頂,落在禦階上。
“聖人莫怕,定遠公來救駕了。”
那時正當正午,太陽煌煌在天,女子披血執刀,一隻手拉他上馬,另一隻手以長刀劈開了一個叛軍的脖頸,黑血噴湧而出,她頭也不回。
亂軍叢中,趙啟恩的心瞬時便定了下來。
他的手抓住欲翻飛而起的鬥篷,就如抓緊了一對將要舒展於雲天的翅膀。
有聲音激越如擂鼓,趙啟恩直到被衛薔送到安全之處,都恍然不知那是什麼聲音。
直到過了兩日,叛軍被平定,他站在明堂上,看見那個女人跪在地上稱他為聖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父皇。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能不折其羽翼,斷其長刀,毀其臂膀,碎其筋骨?
她就應該……
她就應該……
他說自己有意留定遠公護衛洛陽,可那個女子說北疆蠻族大軍來襲,就那般走了。
一個月後,趙啟恩在山齋院,幸了那個海棠。
可就算同樣浴血執刀,海棠終究隻是海棠,是一副近在咫尺的畫,不是遠在北疆的那個人。
“哈……”趙啟恩歎了一口氣,“你去吧,皇後下了朝也彆讓她擾我。”
“是,聖人,奴婢這就退下,聖人好好歇息。”
看著聖人抬起的手臂,石菩想到了剛剛皇後給聖人一點一點揉搓手臂時的樣子。
垂下眼眸,他倒退而出,退到店門外,一轉身,他看見初日將生,把殘夜的陰雲霧靄儘數驅散。
“這營州的天亮得可真早啊。”餘三娘穿戴整齊從屋裡出來,就見元婦德正坐在她門前台階上看書,一旁的王無窮也在看書,隻不過是站著。
餘三娘先拍了拍王無窮,又將手放在了元婦德的書上。
“今日元帥要帶咱們去看營州以前蠻族建的漢奴營,咱們早些吃了早飯,看書總是有時候的。”
餘三娘也是無奈,起初,是她和王無窮兩個人看管元婦德這個看書續命似的呆人,可從在薊州與元帥同桌吃了頓飯,王無窮也變得又比從前用功了十倍,如今是她餘三娘一個人領著兩個人。
他們在營州住的地方比旁出都要差一些,因為營州更北更冷,所有的房屋幾乎都住了原本在各處簡陋帳篷裡苦捱度日的百姓,她們這一百多人到了營州的柳城住的是營州新建的州學、縣學,吃飯也得如學中學子一般自己去食堂領了吃。
路過一座二層青磚樓,餘三娘看見元帥正與一女子站在樓下說話。
那女子生得極瘦,臉上一片猙獰的傷疤,看人的眼神冷冷的。
衛薔也看見了她們,招呼道:
“三娘,婦德,無窮,你們過來,這位是楚元秀,營州監察司從魚腸部暫借的人,今日我們就讓她帶我們在營州各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