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1 / 2)

仙君有劫 黑貓白襪子 21895 字 6個月前

猖神與宴珂一並消失,城主府內妖風頓歇,一片死寂。

“季,季仙官——”

魯仁驚慌失措看向季雪庭,剛想問下接下來究竟該怎麼辦,結果目光觸到如今的季雪庭,舌頭頓時一僵。

其實季雪庭此時並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情緒。

麵對已經一片空寂的回廊,他的神色很淡,淡得仿佛沒有任何情緒。隻不過,那屬於“人類”的情感一旦褪去,他身上那種異於常人的冰冷與漠然便會隱隱約約地展露出來,不過是冰山一角,卻也足夠冷凝,甚至隻是往他身上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神魂中的某處已經被凍上了。

猖神消失得倉促且徹底,季雪庭麵無表情地走上前去,他半跪下來,把手放在了它倏然消失的位置。這般過了片刻,他卻並未探查到任何線索。

看上去,那一人一妖的去處似乎已經無法追查,然而……

季雪庭身上那種異常的冷意倏然褪去。

他眉頭微皺,站起身來之後,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猖神已去,蹤跡全無,可是季雪庭卻分明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裡殘留著的某些東西,在不停輕輕震顫,似乎正在告訴著他什麼。

“跟我來!”

季雪庭沒有解釋,隻對韓瑛簡單吩咐道,隨後便猛然一躍,跳上院牆,仿佛早已知道猖神去處一般,朝著城主府外的某處追了出去。

沒有絲毫猶豫,韓瑛自然也是提身一縱,緊緊跟在季雪庭身後也追了上去。兩人二十多年前便經常一同遊曆世間,此時再次一同行動,兩人之間竟然也是默契依舊,身形提縱之間,兩人一起一落,已經在城主府外的街道上行出了數十丈的距離。

隻不過這般一同前行了片刻,韓瑛神色卻是越來越怪,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不對勁。

他想。

城中實在是太安靜了。

此時天光已大亮,瀛城中眾人應該都已經起床活動了才對。可此時此刻,他與季雪庭一同飛快地跑過瀛城的街頭巷尾,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更沒有聽到絲毫多餘的聲音。

沒有早市的叫賣聲,沒有院落中懶漢的打呼,婆娘叮叮咚咚伺弄早飯的動靜,沒有小兒的叫嚷,沒有雞鳴犬吠……

整座城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你發現了嗎?\

季雪庭忽然在一條石板街上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韓瑛然後輕聲說道。

此時韓瑛也停下了腳步,聽得季雪庭問話並未立時開口回應,而是向前幾步,直接推開了靠近自己的一處小小院落的院門。他的手剛一碰到那門扇,那木門竟然像是已經腐朽已久了一般,嘎吱一聲朝內倒去,“砰”的一聲,激起一團灰煙。

再看那院落之中,半點生息也無,家具物什儘數翻倒在地,半人高的荒草之中,隻有兩隻簡陋的青州傀匍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裡沒有人。”

韓瑛喃喃說道。

隨即越過季雪庭又隨手推開了另外幾處院落,裡頭的情形卻與第一家相差不多,都是荒草滿地,斷壁殘垣。韓瑛先前探查的動作尚且說得上小心,可到了後麵卻不由自主變得粗暴起來,他用劍鞘在荒草和廢墟中不斷探查,年久失修的矮牆被他不小心蹭到便崩落了,哢嚓哢嚓,土屑開始撲簌簌往下掉。太陽出來了,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卻隻叫人一陣一陣地發冷。

院落裡無人操控的青州傀悄然不動,木雕的麵容上洋溢著快活而和煦的笑容,仿佛正直勾勾盯著韓瑛看。

“這裡也沒有人。”

韓瑛踉踉蹌蹌走出院子,抬起頭望向季雪庭然後說道。

“不過這麼片刻……猖神竟然如此厲害,將城中之人儘數吞噬……了嗎?”

他開口道。

然而,就在他說話的間隙,針紮一般的疼痛在他的腦子裡倏然炸開。

【“韓城主,你怎麼來了?”】

【“韓城主辛苦了,若不是有你在,我們也過不上如今的好日子。”】

【“韓城主……”】

【“城主大人……”】

……

韓瑛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恍惚間又聽見了百姓親熱的招呼聲從身後空蕩蕩的院中傳來。

他打了一個冷戰倏然回過頭,然後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為什麼?

為什麼這些院子,這些人家,都這麼破敗?

好似早已荒廢了好幾年一般?

為什麼,他到現在才發現這點?

……為什麼,季雪庭自始至終,不曾回應他的問話?

韓瑛的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我們先找到稚春再說。”

季雪庭的視線冷冷地掃過了院落中那些無人操控的傀儡,眼角眉梢漸漸凝起冰霜。

他伸出手扶住了韓瑛,拖著韓瑛繼續往前走去。

隻不過沒走兩步,耳旁忽然傳來了一聲傀儡戲開場時特有的梆子聲。

季雪庭提劍猛然轉身,發現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路邊一處無人照看的破舊戲台。季雪庭看了看周圍,立刻發現自己與韓瑛竟然莫名其妙從那民居小巷轉到了昨天晚上他們經過的那條大街。

昨夜裡,這條街兩側正是玲琅滿目無數戲台……

此時此刻,那戲台早已不複昨夜光鮮亮麗。木棚上的顏色甚至都已經快要脫沒了,戲台表麵也歪歪斜斜,四處都是塌陷與破洞。然而就是這樣的戲台,上麵卻早已站了幾隻表皮斑駁,關節都已經變得鬆鬆垮垮的破舊傀儡。其中一隻傀儡仿佛察覺到了季雪庭的目光,愈發變得手舞足蹈,精神百倍。

“正所謂,黃粱一夢南柯中,莊周蝴蝶未可知;世間萬事皆是夢,誰道枯榮是榮枯。”

那傀儡扯著嗓子,幽幽唱到。

淩蒼劍已隨著季雪庭的心意近到那傀儡鼻尖之前,那木石玩偶卻宛若未曾察覺,依舊手舞足蹈繼續演起來。

“話說那康平年間,那偏遠青州之地忽的來了個舉世聞名的大劍俠,人送稱呼‘不平劍”……”

聽得那傀儡唱詞,季雪庭眉頭微挑,正要將那挑斷那傀儡背後一根黑繩好叫它安靜,旁邊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掐在了季雪庭的手腕上。

“季大哥,我想……我想聽下去……”

韓瑛臉色近乎於死人,額角上青筋迸起,突突隻跳,冷汗順著他鬢角一直淌到了他的下巴上,隻看一眼便知道他此時正在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他直勾勾盯著戲台,喃喃說道。

季雪庭不語,淩蒼劍卻已經緩緩飛回了他的身側,宛若遊魚一般在他與韓瑛身邊慢慢遊動不休。

戲中有大劍俠到了青州,為了庇護百姓建了瀛城。那磊落不羈的城主放下了手中劍,卻依舊是那麼一心為民,開山辟田,斬妖除魔。

漸漸的,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起來,逢年過節,這向來荒涼的瀛山之下,也有了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隻可惜好景不長,不知何時起,瀛城之類忽然流行起一種古怪的病症。

得病之人最開始隻是脾氣暴躁,難以控製情緒,然後沒過多久,隨著他們的哭喊謾罵,他們身上會漸漸長出狀如鹿角一般的菌菇。

那菌菇很快就會越長越多,最後,隨著鹿角的生長,作為宿主的病人很快就會化為菌菇的基底,被吸成乾癟如枯骨一般的人乾。

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們依舊不會死。

他們不吃不喝,行動迅速鬼魅,宛若妖魔一般在整座城各個角落遊走,而他們背上那密密麻麻簇生的鹿角菌菇上結出大量的孢子,隨著他們的行動而散開。隻有在背後鹿角蘑菇完全枯萎之後,這些人才會在極度的痛苦中絕望死去。死的時候,甚至就連骨頭裡也長滿了密密麻麻,尚未來得及冒出來的囊泡。

城主府中門客客卿為了對付疫病,嘔心瀝血,遍查古籍,才發這種病被稱為鹿角瘟。

據說青州之所以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正是因為數千年前,這裡爆發了這種可怕的病症,這種病幾乎無藥可醫,而且傳染性極強,一旦蔓延開來,**八荒中千萬萬人都將麵臨大災。

韓瑛發現此病之後,直接寫信懇求當朝皇帝救援,然而那位九五之尊的昔日摯友在知曉此事之後,做出的第一個決斷便是徹底封鎖邊境,不許任何人前往青州。而任何人如果想要青州出來,便是……

殺無赦。

本來因為韓瑛的保證而勉強維持了最後一點鎮定的青州之民,很快就發現青州已經被徹底困住。

他們唯一的下場,便是困在這裡等死。隨後,所有人都暴動了。

鹿角瘟的病患在得病初期,原本就會變得格外暴躁易怒,惶恐之下再有人攛掇,漸漸地竟然引發了一場格外恐怖的□□。

這群深知自己的了不治之症的病患決定憑借著鹿角菌繁殖時賜予他們的鬼魅身形,強行突圍。

【“既然那皇帝老兒隻想著讓我們等死,那麼我們便將他那萬千民眾也變的跟我一樣,哈哈哈哈,等到天下人都跟我等一般得病,他便能知曉吾等苦痛啦!”】

【“陪葬,哈哈哈哈,讓所有人都跟我們一起陪葬!”】

戲台上的傀儡蹦蹦跳跳,拙劣地模仿著昔日青州之民怨毒言語,竟讓季雪庭這等無情道的修者,都不由自主感到一陣寒意。

……

“唔……”

戲台之前的韓瑛發出一聲痛呼,扶著手邊劍鞘,幾乎半跪了下來。

“燕燕——”

季雪庭皺眉,一把扶起韓瑛,另一邊直接挑斷了戲台上傀儡的關節與控線。

“砰”的一下,那傀儡摔倒在地,再不動彈。

然而緊接著,那幽幽的唱腔又在不遠處倏然響起。

季雪庭轉過頭,神色微沉。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街兩邊,那些荒蕪如墳塋一般的戲台竟然漸次亮了起來。

無數隻傀儡齊齊走上前來,口中發出了沙啞怪誕的聲響。

是的,它們都在唱戲,而且,唱的還都是同一折戲——關於不平劍韓瑛的那一出戲。

這下,就算是季雪庭有心想要讓韓瑛逃避一下都沒有辦法了。

那聽到耳朵裡宛若有針在紮的調子還在繼續……

英明聖武,一心為民的韓瑛再也勸阻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庇護下來的青州之民。

眼看著暴動將起,他動用自己最後一點力量,將自己的弟弟,還有之前就被他保護在城主府中一些尚未感染病症的老幼婦孺,從密道中偷偷送了出去。

再然後……

再然後,將那哭鬨不休,痛苦到幾乎暈厥過去的弟弟送走。

韓瑛回到瀛城之內,意動之中,將整座城徹底封死。

接著,他撬開了瀛城城基,取出了自己闊彆已久的老友不平劍。

那已經有了靈性的長劍在他手中嗡鳴不止,韓瑛抱著它,在城基上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來,要委屈你了。”

他撫劍痛哭,然後持劍向前,沿街而行……

……

“噗——”

戲台上飾演青州百姓的傀儡紛紛倒地,老舊的頭顱與四肢從早已破損的機關中滑落,咕嚕嚕滾落一地。

霎時間,再無那走調怪誕的唱腔,再沒有鬼影重重的傀儡戲。

隻有滿戲台的殘破傀儡,還有戲台前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的韓瑛。

“我想起來了。”

韓瑛推開了企圖扶住他的季雪庭,仰起頭來,看著後者怔怔說道。

“他們……全部死了。”

“不是猖神吞噬了他們,是我,是我把他們都殺掉了。”

血色的記憶在韓瑛的身體深處倏然迸裂,流出了粘稠,黑暗而不潔地膿液還有黑血。

不過短短片刻,被他遺忘的過去妖魔一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韓瑛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在他的視野中,他的雙手上早已淋滿鮮血。

他怎麼……怎麼會忘記呢?

韓瑛在心中不斷地問自己。

動手初時,他一直強迫自己睜著眼睛,筆直地看著他劍下的那些人,他強迫自己看著那些人扭曲恐懼的臉,強迫自己記住他們的樣子。患病初期的病患多少還有些神智,他們在他的劍刃下哀嚎,祈禱,大喊著“韓城主,我不敢了,你饒了我”——可韓瑛還是舉劍把他們都殺死了。

很快,韓瑛發現,那些人的麵孔好像變得模糊了,甚至他們的軀體也變得扭曲怪誕的一大團。血,止不住的血,滴滴答答,化為濃稠的漿液,把衣服的布料的黏得貼在了皮膚上。

內臟是熱的,腦漿卻是微涼的。

哭喊,尖叫,反抗時候不小心點燃的屋子與家具,熱氣在半空中蒸騰,將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成了微微晃動的幻影。

他把那些人的屍體給掃了。

那些人背後的鹿角在高溫中發出了滋滋作響的尖叫,聽上去恍惚像是什麼東西在發出刺耳的尖叫,又像是怪物在他耳邊不斷的竊竊私語。然後他又循著動靜,沿著自己親手布置和建造起來的大街小巷,一

間一間推開門,將那些躲藏在床底,地窖,還有各種角落裡的人也殺了。

再然後……再然後他到了城門口。

那些肢體扭曲的怪物堆疊在厚實光滑的城門之前,那城門本應該是用來抵禦外部的妖魔的……

韓瑛把他們也殺了。

殺到最後,不平劍已經鈍了。

它在他掌中發出了哀鳴,隨後鏗然斷裂。

後來……後來韓瑛的記憶就已經模糊了。

他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噩夢。

隱約中,還聽到了早已離開的稚春的哭喊。

……

“燕燕,你現在最好冷靜一點。”

季雪庭持劍擋在了吐血不止的韓瑛麵前。

他的神色有些複雜,雖然已經隱隱察覺到瀛城過往可能有蹊蹺,他確實並沒有想到,這真相竟然會是如此慘烈。

一心想要庇護青州百姓的韓瑛,最後卻不得不用企圖保護他們的那把劍,把所有人都殺死。

若不是青州因為靈氣問題與上界溝通不便,單就這一條罪狀,已可讓韓瑛遭受天譴。

“麻煩了。”

季雪庭側耳凝神,聽得周邊動靜,不由喃喃道。

戲台沉寂之後,從四周的小巷之後,傳來了許多細小的刷刷聲。

季雪庭警惕地環顧四周,空氣中騰起了一股陳腐的氣息,氣味濃烈到連季雪庭都可以聞得很清楚。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這個味道,曾幾何時,他曾經幫人清理過一座被行屍占據的小城,那個鬼地方就彌漫著這種可以讓普通人發瘋的惡心氣味。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季雪庭便看到了那些搖搖晃晃的影子從街頭巷尾踱步而來。

“一個好消息,這次攻擊我們的總算不是那些討人厭的傀儡了。”

雖然覺得身側的韓瑛此時大概也聽不進什麼,但季雪庭還是悶悶開口,替他說明了一下現在的情況。

“壞消息是,這些行屍怨氣都還挺重的。”

他瞥了一眼那些看上去與木乃伊有些相似的行屍,幽幽說道。

大概是因為身前患有鹿角瘟,這些屍體哪怕化為了行屍也依舊十分扭曲,看上去頗為傷眼。黑洞洞的眼眶裡燃著紅色的鬼火,恰是行屍中最難搞怨氣最重的“彤屍”。

那些屍體晃動著已經變形的四肢走向了季雪庭與韓瑛,到了這個距離,季雪庭甚至都可以聽見它們周身縈繞的那些怨念低語。

【“好痛,為什麼,好痛啊——”】

【“城主,救我,嗚嗚嗚救我——”】

【“我錯了,我錯了,彆殺我——”】

……

正在與這些討人厭的行屍大軍對峙的當口,季雪庭胸口倏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季雪庭臉色一白,伸手撫胸,隨即猛然抬頭,望向了自己身後,那隱於山道台階之上的山神廟的方向。

是宴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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