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行(1 / 2)

堂下謀士皆是察言觀色之輩,哪裡看不出袁紹的憂慮。

“主公何所憂?”

袁紹沉吟片刻,“諸公認為,這長公主,是病急亂投醫,還是另有所圖?”

他與劉意皆在冀州,對長安一知半解,董卓雖亡,涼洲兵馬尚在,凶險未知。

劉意要是迎回天子,他與公孫瓚怕是要退兵自保。

這天下雖然亂了,天子的名義還在。他若是攻打天子,莫說劉意動手,他州刺史也會群起而攻之。

反應最快的是荀諶,他本欲開口闊論,對上袁紹的目光時又閉口不言,坐那跟個木頭人一樣。

既然袁紹不信任他,他又何苦留在袁紹身邊。倒不如尋個機會,抽身離去。

天下英雄儘出,袁紹不一定是射鹿之輩。

荀諶不言,自有人爭相獻計,許攸喜道,“主公,天賜良機啊。長公主離開冀州,冀州群龍無首,隻待主公入座。回頭鄴城官員還不是掃榻以待,求主公為主。”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大夥也是這麼覺得。劉意如果離開冀州,必定要帶走一部分兵馬。屆時本來就不多的冀州兵,對上袁紹更是無力反抗。

倒是有膽小者戰戰兢兢,“屬下聽聞長公主如有神助,可使地龍翻身。莫非長公主真的天命之子,這……”

這個傳聞也是沒頭沒尾,是鄴城的探子連同徐庶勸說黑山軍一起捎過來的。

劉意派人遊說流寇正常,冀州兵馬不多,拉攏第三方大家覺得沒毛病。至於這個神助……

自先秦起,便有讖緯一說,董仲舒後,神學泛濫,尤其是天人感應一說,幾乎每個大人物出世都染了異象。其後帝王施政,若天文地理有異象,那就是罪已詔。

後來寫多了皇帝覺得不行,不能我罵我自己。但是不罵下麵的人又不好交代。於是怎麼辦?

把丞相開了,把禦史大夫貶了,把太尉殺了。

袁紹又不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麵。這類異象在袁紹看來就是花架子,政治手段的一種,還是最下等的,花裡胡哨,騙鬼可以,騙人不行。

劉意的地龍翻身袁紹不覺得有多可怕,他更覺得好笑。

白手起家,步步為營,好不容易拿下冀州,端著長公主的架子不肯放,拒了他之後搞起什麼神學。

“不過蠱民之說,自我蒙蔽罷了。區區流言就想打倒我軍,豈不是笑話。”

天意要是有用,這天下也不會分崩離析了。

聊了半天也不見荀諶開口,袁紹心有不悅,故意發問,“文若也是大才,不知對鄴城有什麼看法?”

荀諶回道,“兵家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長公主非目光短淺之輩,若她知與將軍交戰必輸,那麼先前將軍示好,長公主就會答應下來。今日她拒將軍在先,又約戰在後,想必有致勝之策,還請將軍小心。”

袁紹聽後不以為然,“依文若所言,長公主的致勝之策,就是這地龍翻身了?”

堂下一乾武將笑起來,無人把此話當真。

逢紀趁機道,“既然長公主已露敗相,何不趁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冀州,再派人勸說長公主,如此一來贏得美名,一舉兩得。”

這個勸說是讓劉意回內宅當吉祥物,做個政治棋子,不聽話找個人嫁了。

此話正中袁紹下懷。不過這裡有個麻煩,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料到劉意出了昏招。這種程度的劉意,莫說公孫瓚,他也能應付。如此一來幽州的公孫瓚反而是個麻煩。

“我若提前拿下長公主,公孫瓚那……”

袁紹拋了個開頭,底下自有人接話。大家明白袁紹是怕公孫瓚過來搶地盤。搞到最後人財兩空,自己還得從冀州滾蛋。

不過戰沒打就說分家,惹惱了公孫瓚也沒好處。

逢紀勸道,“主公不妨按原計劃行,勸說公孫卿立劉虞為帝。如今劉虞淪為階下囚,新帝一事輕而易舉,趁公孫瓚忙於立帝之時拿下冀州。待公孫瓚問起,便說是為前驅,替公孫瓚掃清障礙。”

逢紀再道,“公孫瓚立身根本在幽州,冀州不過錦上添花。主公何不借道公孫瓚,讓其兵馬討伐兗州北海。如此一來公孫瓚不曾白來一趟,主公也能保下冀州。”

這話前半段聽起來像某位高祖騙傻大個的故事,後半段是假道伐虢。二者共同點是都沒好下場。袁紹不想做第三個。

“昔日項王自刎烏江,虢國被晉國所吞。今日我若是故技重施,豈不是重蹈覆轍。”

逢紀不這樣認為,“項羽和高祖爭天下,二者隻能留一人。虞虢唇齒相依,因而虞國一亡,虢國不能存。主公和公孫瓚是盟友,公孫瓚還需借主公之手控製冀州。退一萬步講,即便發兵,公孫瓚遠道而來,人乏馬困,無論是否拿下兗州北海,也是強弩之末。主公手握大軍,又得冀州重資,對上公孫瓚綽綽有餘。”

袁紹思量半晌,命人取來筆研,書信一份,寄去幽州。

大事定下,眾人三三兩兩散去,逢紀又被袁紹拉去談心。旁人猜測逢紀又不知道要和袁紹說什麼。荀諶獨自離去,他人不敢上前攀談。明眼人都能看出,袁紹不喜歡荀諶。

有官員私下裡嘀咕,說袁紹乾嘛不乾脆殺了荀諶,來個一了百了。

殺倒是不會殺,袁紹惜名,荀諶又是荀氏大族,殺了袁紹名聲受損。平時還好,今日袁紹和劉意決裂,荀諶心下不安。他與劉意有交情,倘若袁紹兵敗,豈不會記恨於他。

劉意年輕,膽子又大,不像時日無多的老者,會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學上。若他是劉意,不接受袁紹結盟,執意兵戎相見。那麼底氣來自哪裡?

盧植已死,冀州兵馬也不多。劉意還能和袁紹打,不外乎兩點。她在袁紹這邊有人,或者已經尋到幫手,隱忍不發。

幫手還好,要是袁紹這邊出了內奸。荀諶臉色凝重,他便是首當其衝。

外人都說袁紹禮賢下士,沒有架子。荀諶在袁紹麾下待了有一段時間,早已摸清袁紹性情。此戰袁紹勝,他依然不受重用。要是敗了……

荀諶咬牙,回屋提筆寫信,寫完後找來家仆,推心置腹道,“袁紹和長公主相爭,我荀家夾在其中,他人隻覺我等首尾兩端。今日我在堂上讚譽長公主,若是袁紹敗了他定會記恨於我。他日還會有性命之憂,你帶上這封書信速去鄴城,去求見長公主,或許能保我一命。”

家仆聽後不敢怠慢,更換衣容連夜奔走,一路風塵仆仆趕往鄴城。數日後抵達鄴城,眼下正值春日,城外綠柳抽絲,雖有戰事逼近,行人不見慌張,更無舉家搬遷之狀。

家仆一身落拓,被當成難民,剛到城門口就被人攔下,領著往另一處地去。家仆急了,掙紮著往外去,“我非流民,我有要事求見長公主。”

他不鬨還好,一鬨人就來了。一個追,一個跑。一波人在城裡你追我躲,人仰馬翻,眼看要被追上,家仆往長街跑去,儘頭馬車忽現,迎麵撞了個正著,跌倒在地。

車夫驚慌失措,馬匹受驚,好一會才安撫下來,官吏將家仆拿下,上前賠禮道歉,“驚擾彆駕,多有不是。”

車馬上正是荀彧,眼下他正欲前往城外尋劉意。因是在城中,故而讓其慢行,饒是如此,雙方還是遭了罪,荀彧無視馬兒,下車詢問官吏,“人可否無礙?”

官吏還未答話,身後家仆喊起來,“五郎,求五郎救救四兄。”

……

荀彧有四個兄長,大兄二兄早夭,不做多說。三兄荀衍,尚不在冀州,四兄荀諶,先他一步到冀州,投奔袁紹。若無意外,荀彧到冀州後也會在袁紹手下做事。

“四郎說他於鄴城時,長公主有招攬之意,今日命奴婢來,想問此話可還算數。”

荀彧自然聽說了這事,還是劉惠連比帶劃當笑話講給荀彧的。

說荀諶被抓,抵死不從。後來被長公主折服,嘴上不肯,身體上卻很誠實。還幫劉意出使幽州,使公孫瓚遠赴冀州,終從韓馥手中騙來州牧之位。

當時荀諶不忘袁紹,事成之後離去。算上一件美談,不曾今日落得冷遇。

荀彧接過家仆的求救信,勸慰道,“還請安心歇息,稍後我尋醫工來,替你查傷。之後交於我便是。”

因為要和袁紹交戰,劉意這幾天都在營寨,入夜後才歸。趁著睡前這段時間練她的狗爬字,胡昭非常體貼,生怕劉意臨摹一個帖子膩,隔三差五就送來新貨。今天劉意練的是七經緯。

原先的五經加上《樂》後,再添個《孝經》,《論語》給我踢出去,這七樣合成七經。而七經緯,又或者說,七緯,說白了是對七經的神化。

高祖怎麼打下天下的?

知人善任,不拘一格降人才……不對。

高祖得到上天神人的授意,下來拯救蒼生的。

前頭說了,這年頭的人很崇尚讖緯神學。七經緯就是具體表現,不要以為這是什麼邪門歪道,實際上七經緯的教科書還是官方頒布的,曾經和經學平起平坐,盛極一時。

所以七經緯又稱教你如何成為這個時代的神棍。

這裡頭夾雜了點天文地理,自然法則外,剩下就是滿嘴跑火車。

看了也白看。

劉意對這類東西不感冒,有時候練到一半順手批改什麼常識錯誤。一次胡昭溜達過來看見後,亂七八糟的字帖送過來更多了。

劉意覺得,要不是現在大戰當前,她又是州牧,事務繁忙。胡昭估計要天天求見。

她著實不喜歡所謂的天人合一說,作古的前輩說的好,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自然他媽管你這麼多。

尤其是這類還跟君權沾一塊,越活越回去。裡頭神話連篇,什麼孔子是龍生的,你罵誰是畜生呢!

等她有時間了,這東西直接掐死。搞什麼跳大神,給我當科學家去。

練了半張字帖,上頭的《白虎通》讓劉意棄了筆,罵了句臟話。

“什麼狗屁玩意。”

就這還官方典籍,大師親自編寫。她找個玩傀儡戲的,唱的都動聽。

僅有的娛樂活動在罵臟話中度過,劉意轉頭問荀彧,“今日如何?”

她準備去長安,冀州的事在轉手給劉備,新舊交替,劉意這個半桶水和劉備這個沒水的,兩者搭在一起,倒黴的就是荀彧。

他白天要和劉備共事,晚上還得到劉意這邊彙報情況。

荀彧半句不說劉備壞話,隻是把今日城中發生的事告知劉意,“鄴城並無大事,渤海有樁小事。”

荀諶求上門來了。

劉意接過荀彧遞來的書信,荀諶的筆跡她認得,有段時間她還饞荀諶這手好書法,指望荀諶做她的工具人。

不過那時她前景不明,荀諶棄她而去,也不奇怪。

“大戰當前,投奔敵人。”劉意看完後說,“他可清楚後果?”

劉意自然歡迎,不過荀諶這樣玩以後再見袁紹,袁紹不殺他難泄心頭之恨。

她把求救信轉交給荀彧,荀諶這個倒戈派也很實在,先是講了袁紹的計劃安排,然後誇劉意,說他覺得劉意是個明主,和袁紹一戰定能勝出。接著再哭,說他在袁紹麾下遭受種種冷遇,到今日性命不保。

這哪是奉為上賓的賢才,跟階下囚還差不多。

荀諶他表示自己萬分後悔,當初不應該反抗劉意。就該和沮授他們一樣,傻傻往坑裡跳。

荀彧看完帶了個期望的小眼神望向劉意,把劉意逗得不行,她非常善解人意,“友若有才,又是文若兄長,於公於私哪有不救之理。隻是文若啊,今日家兄投懷送抱,文若不表示些?”

荀彧反問劉意,“長公主打算重用家兄?”

不可能。劉意避開荀彧的視線。雖然說舉賢不避親,可鄴城和渤海就家門口的距離,荀諶跑過來著實尷尬。況且劉意也不覺得荀諶會待下去。

她現在其實和過去差不多,前途未卜。雖然麹義對此戰信心十足,但他人不知。她還要去長安以卵擊石,荀家有個荀彧被拉上賊船就算了,再拉一個荀諶就不行了。

一賠賠兩不劃算。

即便劉意不說,荀諶也會主動提出離去。與其讓荀諶到處亂跑,不如指條明路。

“我想帶他去見一位故友。”

……

荀諶這事沒幾個人知道,除了他們那麼荀彆駕看起來更忙以外,劉意看起來沒變化。

就是趙雲跑了勤些。

他被劉意任命了偷人這項任務,前頭麹義要領兵大殺四方,趙雲鬼鬼祟祟的。尤其這一戰對趙雲他們說意義重大,趙雲接下任務後有點跳腳。

“火器的第一次實戰,還有馬鐙。”

趙雲瞪著劉意,非要劉意拿出一個理由。劉意得知後很是好笑,“火器還有第二場第三場,有什麼可惜的。你當日單槍從韓馥手中救下我,今日劍走偏鋒,深入敵後救人,我覺得非你莫屬。”

這話誇的趙雲舒服了,他嘴上不饒人,說劉意不懂男人的浪漫,“這不一樣。”

雖然惋惜無緣親眼目睹火器製敵,荀諶這事他還是接下了。

不同於在麹義手下聽命,荀諶的事劉意給了趙雲很大自由度,怎麼救,如何救,救到了要怎麼撤退。這些以往趙雲隻需聽麹義安排的事,如今全要趙雲一人規劃。

頭一次單獨行動,趙雲心底還是有些激動的。他不敢怠慢,親自跑去找那位家仆,問了渤海不少事。拿著地圖和鐘林討論方案。

比起剛出茅廬的趙雲,鐘林這種野路子出身的遊俠法子不少。教了不少偷雞摸狗之術,最後到劉意麵前時,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能完成。

劉意笑道,“不是和我保證,是向荀彆駕保證,彆駕思念兄長,你們可要將人平安送來。”

趙雲自然一口應下,拍著胸脯向荀彧保證。待幾人離了營寨,劉意翻身上馬,看著荀彧上了馬車,忽然發問,“文若這幾日憂心忡忡,可彆說文若在思念兄長。”

荀彧站在馬車上向劉意回禮,閉口不談,“非也,隻是長公主即將趕赴長安,彧擔憂長公主。”

荀彧說完動了動食指,輕聲問,“彧能否與長公主同行?”

荀彧說出這話後就後悔了,有個荀諶了,他本就不用同行。今日失言……荀彧還未多想,劉意便說,“劉公雖有聲望,但論辦事待人,還是文若處理妥當。”

“況且。”劉意失笑,“隻有文若留在後方,我才能安心。”

言多必失,荀彧垂眸不再多言,不再多問,和劉意一道回城。進城後劉意帶上阿史要暫回住處,荀彧獨自驅車趕往府邸。

他腦中是劉意那句安心,隻有文若留在後方,我才能安心。

“彆駕。”

荀彧回過神來,劉備立於他身邊,關切道,“我觀彆駕心事重重,可是有心事?”

劉備意有所指,荀彧回望案牘上的公文,他已經攤開許久了。

荀彧神色赧然,“我……”

劉備好心道,“並無他意,隻是彆駕。思憂過重,對身體不好,做事也不妥。”

兩人交情不深,劉備不指望荀彧會向他吐露心聲,隻是和荀彧講起自己的經曆。

“不瞞彆駕,我與雲長翼德為兄弟,即便親密無間,然人無完人,平日相處還是有摩擦,口角之爭更是常有。”

劉備說完笑起來,“彆駕是否好奇,我三人為何還能兄弟同心?”

荀彧點頭,“確實好奇。”

劉備語重心長道,“無他,唯交心而。要是有什麼看不過去的,彆悶在心裡,講出來一起解決。都是兄弟,哪來的隔夜仇。”

荀彧終歸是聽進去了,他向劉備行禮,“今日聽君一席話,豁然開朗。請受彧一拜。”

劉備連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實不相瞞,我即將任州牧之位,雖有長公主命名,但心中不安。彆駕若是出了意外,那我怎麼辦?”

說完兩人笑出聲,劉備再拜,“日後還需彆駕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