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舫到彆苑渡頭時,天剛黑下來,渡口守著的婆子早早看見來船掛著容家的燈籠,趕緊點起渡口的石燈照明。
羅姨娘剛下船就問來接船的婆子:“老爺這會兒人在何處?”
容寅離開和心園就去了見山樓。
真娘吃了藥,一日有大半日都在睡,他讓唐媽媽把真娘掉的頭發收攏起來,用帕子包了給他。
他坐在桌前,鋪開軟氈墊子一根一根收拾好,再用發帶緊緊紮牢,卷起來收在舊時真娘給他繡的鴛鴦荷包裡。
鴛鴦身上的彩線已經有些起毛,綠底的荷包也微微褪色,但容寅一刻也沒離過身。
真娘手慢,好不容易才能做出一隻荷包。
如今他也時常能收到妻子繡的荷包,但那些都跟這個不同的。新的他看一眼都覺得錐心,仔細收在盒中,這個舊的裝著真娘的落發,放在手邊,時時摩挲。
常福在樓下稟報:“老爺,姨娘來了。”
這處見山樓,除了他和朝朝,連永秀也不許來。
容寅皺眉收起荷包:“叫她在外頭等著。”
天一晴,園中花樹盛放,從見山樓窗戶看出去,幾樹紅花白花雲霞似的半掩住了真娘的窗。
容寅又看了眼花樹後的那一團燈火,這才下樓去。
“不是報信說永秀並無大礙,怎麼回來了?”
羅姨娘滿眼心疼望著容寅的額角:“永秀受了驚,雖沒大事但她日日縮在房中連門都不敢邁,我想不如就回來罷了,也彆再折騰孩子,還跟周夫人朱姨娘她們都打過招呼。”
她說到此處,語氣中略略帶了些埋怨:“得虧得我回來了,我才剛下船就聽說老爺受了傷?”
伸手想去碰一碰容寅的傷處,指尖還沒碰到,容寅便退後了半步:“沒什麼大事。”
羅姨娘那手並沒有縮回去,依舊仰頭望著容寅的傷處:“老爺抹過藥了沒有,趕緊到火燈處我看一看,請大夫了沒有?”
一句也不提過繼的事。
容寅本來還想她怎麼突然回來,聽她句句都是關切,剛要寬慰她兩句,忽地道:“朝朝的腳扭了,你知不知道?”
隻問他的臉,卻一句也沒問朝朝的腳。
羅姨娘心頭一凜,但她立時接口,語調還高起來:“剛知道的,要是不趕回來,我是什麼也不知道了!”
“老爺你傷了臉也不請大夫,朝朝她傷了腳也沒請大夫!你們父女倆倒叫人操心!”
張全有家的沒報東院請大夫,那就是沒請過,手底下人這點事要是還辦不好,她早就不會留用。
果然容寅一聽她這句,臉色大急:“朝朝她沒請大夫?她說請過了呀。”
羅姨娘作狀歎息:“你們男人的心能細到哪兒去?她說請過就請過?請的哪個大夫,大夫怎麼說的?藥方開了什麼?到底是傷筋啊還是動骨呀?”
容寅當然一問三不知,他越聽眉頭皺得越深,抬步就要去東院看女兒。
羅姨娘臉上依舊帶著憂色,緊緊跟在容寅的身後,二人都已經走到雲-牆邊的月洞門上了,容寅突然刹住腳。
他步子一停,羅姨娘就知道不好,她不等容寅說話,自己作出尷尬模樣來:“一時心急,我倒給忘了。”
說著站在月洞門這邊不動,還欲言又止作叮囑狀說:“老爺可問得細些,姑娘家的腳仔細著呢,萬一傷了筋沒養好,一到刮風下雨就會疼。”
這會兒天已經全黑了,丫頭婆子們在兩邊提著燈照路。
容寅見燈光下的羅姨娘滿麵風塵,臉色憔悴的模樣,想到她既為永秀提心,又為朝華和他憂心,頓了頓說道:“今日,我帶著朝朝去過老宅。老太太已經點了頭,許我過繼一個孩子。”
羅姨娘假裝剛剛聽聞此事,想了想緩聲說:“老爺願意那有什麼可說,是要去族中選一個呢?還是大老爺二老爺家的小少爺?”
“要我說,還是族中選一個更合適。”兩天把事辦了,把人帶回來,那就不可能是大爺二爺的孩子。
容寅看她這樣,愈加滿意:“人已經定了,往後就養在朝朝院裡。”
羅姨娘一直等到此時才麵露猶疑,她輕歎一聲:“老爺,不是我說,這也太不體恤孩子了。”
“我方才也已經聽說夫人病了,隻是不好提。”羅姨娘又歎一聲,“夫人的病咱們都幫不上手,就隻有三姑娘在跟前忙著,她已經要給夫人侍疾,還再帶個孩子……”
“也不知道這孩子多大了,要是四五歲,那正是鬨人的年紀呢。”
“蠟燭哪經得住兩頭燒啊!”
“再者說了,女孩兒出嫁前兩年是最後一段安閒日子,她已經不能安閒,再要多個孩子……”
羅姨娘越說,容寅的臉色越是變幻,他倒沒想到女兒這樣會太花心力。
朝朝本該跟彆的大家姑娘一樣,在娘家過鬆快的日子。賞梅玩月,放舟遊湖,她要是高興就繡兩針嫁妝。
可她自小到大,又有哪一日安閒過?
容寅想著隻覺心中滿是酸楚,對羅姨娘點點頭:“你思慮得很對,倒是我疏忽了,朝朝實在太辛苦了。”
說容朝華的壞話,容寅一個字都不會聽的,隻有說好話才管用。
蘇媽媽一直跟在後頭,聽羅姨娘這麼一番“推心置腹”的話,簡直驚得合不攏嘴!
羅姨娘眼見風煽得差不多了,柔聲恭順道:“我倒是能幫上手的,就是不知道三姑娘她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