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tude·Op.1(1 / 2)

【道彆·再見[1]】

顛簸。

時不時從各方傳來的震動感,像極了每過兩個小節就出現的一串顫音——如果真有這樣一段充滿“裝飾”樂章,絕對會令演奏者和聽眾膩到發慌。

當然,對正在親身體驗震蕩的人來說,這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酸痛從骨子裡漫出來,每一寸皮膚都在叫囂著不適。沉睡的少女眉頭緊皺,不安地微挪手臂。

乏力。

眼皮似墜了鉛,少女從未想過,睜眼竟會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思維幾乎停滯,除了指揮身體“蘇醒”過來,她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但身體糟糕的反饋令她氣極反笑,她甚至懷疑自己正在經曆急救。

“失去左手靈敏的觸鍵感後,我似乎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這個念頭一起,所有的掙紮和努力隨即鬆懈,少女頹唐著放棄掌控自身。想必等身體準備好,醒來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恍惚中,她的額頭被一片柔軟觸碰著。

“我可憐的小姐……燒好像退了,你很快就會好的……”

棉質的手帕輕輕蘸取著少女額間細密的汗珠,她能從這細致的動作裡感受到照顧她的人的儘心與擔憂。溫柔的話語似帶著些清爽的治愈魔力,驅散著身體的疲乏與緊張,她逐漸放鬆下來。

退燒?原來乏力感是高燒帶來的。我究竟出了什麼狀況?華沙(Warsaw)醫院的護工有這麼無微不至嗎?

少女的思維逐漸活絡。雖然困惑,但悉心的照料讓她放棄去思考其中的細節。直到一次猛烈的顛簸,震動帶來的不適令身體發出抗議的聲音。

頭上的手帕停止擦拭。

一陣窸窣的響動過後,傳來淺淺的搖鈴聲。

“車夫,慢些、緩些!”

“夫人,這段壞路就快走完啦。小鎮就在前麵,快些走您也能少受點折磨不是?我向您保證,過了這段我就穩妥些趕車——再忍忍,咱們馬上就到。”

許是顧及少女的緣故,照顧她的人壓低了聲音。得到車夫的回應後,那人無奈地歎著氣,輕拍著躺在腿上少女的後背,安撫道:“Aurora[2],等到了地方,我保證你一定可以安穩休息……”

車夫?到地方?

不是醫院!

發覺不對勁的少女不禁打了個冷顫:果然,在肖邦長凳[3]上聽著鋼琴曲的自己,絕不可能無故高燒到昏過去。

歐羅拉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瞬間睜開眼支起身子。

暈眩。

許是起來急了,這具經曆過高燒的身體無法帶給少女清晰的視線。她用力撐著皮質坐墊,強迫自己壓下襲來的頭痛。

眼前的一切都帶著重影,隻能隱約分辨出這是個有些昏暗的車廂。

“誰?你要帶我去哪?”

高熱的體溫似乎也帶走了口腔中的水分,歐羅拉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

“小姐,你還虛弱著,彆那麼大動作——”女人趕緊過來扶著少女靠在車廂座背上,關切地握住她的手,“歐羅拉,我是柯塞特·佩蒂特,彆怕,嬤嬤就在你身邊……”

柯塞特·佩蒂特?

歐羅拉翻遍記憶,發現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馬上就到德累斯頓了。”看著麵色蒼白的少女,佩蒂特心疼地問,“親愛的,你要不要再躺一會?”

“德累斯頓?去德國不回柏林跑這乾嘛?我不是在波蘭——”

歐羅拉不解地轉過頭,等到看清事物後,她竟震驚到喉嚨失聲。

昏黃的煤油燈下,車廂內複古的韻味比某些歐洲旅遊城市裡的馬車服務還要重,找不到一絲現代的痕跡。

而眼前的佩蒂特一副上上世紀油畫作品中女士的裝扮。盤發梳得一絲不苟,暗色的衣裙上幾乎沒有裝飾。即使人近中年,五官卻依稀可辨昔日的風姿。臉上真切的關懷緩和了原本的肅穆高傲,但依舊難掩她身上女管家或是教導嬤嬤的氣度。

哪哪都透露著怪異!

歐羅拉眼前一暗,事態似乎脫離了她的認知。

“柏林?它可不在我們的行程裡。至於波蘭,華沙早被沙皇占著啦,就算老爺在世也不會陪小姐回國;若是夫人,她或許會帶小姐你回清國看看呢。隻是……他們不在很久了。”

沙皇?清國?

穿越?

聽著身旁人的話,歐羅拉如遭雷劈。她根本無法控製,驚恐與茫然便滿布麵龐。

“小姐,你是不是……不記得了?”佩蒂特握緊少女的手,眼眶瞬間紅了,“噢,醫生囑咐過我的。這次高燒太凶太久,或許會影響你的記憶……”

“?”

“不記得或許是最好的,老爺夫人在世的話該是多心疼啊……歐羅拉,發現你昏迷在湖邊的時候,我嚇得幾乎無法呼吸!親愛的,嬤嬤隻有你啦。你醒過來真好,求你以後一定好好的……”

眼角餘光瞥向埋在雙手掌心中哭泣的女人,歐羅拉無法心存僥幸——她似乎不用擔憂要怎麼應付,上帝將匹配這荒誕事件最佳的理由都給她找好了——因為佩蒂特的悲傷和擔憂是真的。

聽她幾乎失控的哽咽,近來應該根本無暇去悲傷。

是為了這位小主人吧……

一樣的中波混血,一樣的父母雙亡嗎?

歐羅拉心尖不由泛出一絲苦澀。曾經年幼的她,還有那太陽般的一家和音樂將她拉出命運的泥淖,但這個孩子呢?

湖邊,昏迷,高燒……難道她一直都沉浸在悲傷裡?

身為鋼琴家,擁有敏銳情緒嗅覺的歐羅拉並不懷疑佩蒂特。這位嬤嬤是真的疼惜在意這具身體的主人,不曾有絲毫作假。

少女似乎可以全心信任這位嬤嬤,畢竟女人眼底的黑青與麵色的憔悴絕不在一朝一夕間形成;但她卻又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畢竟她們才見第一次麵。

思索片刻,少女平靜地目視前方,手卻摸索著探過去。她用指尖捏住女人的衣裙,輕輕拽了拽。

“柯塞特嬤嬤,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們都好好的。”

“小姐?”

佩蒂特轉過頭,見自家小姐認真的模樣,淚珠竟停止下墜。

“嬤嬤,我的嗓子好難受……”

喉間的疼痛隨著每多說一個單詞而加深,歐羅拉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佩蒂特迅速擦拭眼淚收拾儀容,然後拍拍少女的手背示意她鬆開,提起車內的煤油燈,翻出一個精巧的銀水壺遞給她。

“是我失禮了,歐羅拉小姐。喝點水吧,對你的嗓子有好處……嗯,小姐?”

佩蒂特錯開身子的片刻,歐羅拉的視線就被暴露出的車窗牢牢吸引,以至於她忘記去接水壺。

那麵小小的玻璃化作鏡子,借著變動的光源,倒映出一張十九世紀裝扮的少女的錯愕的臉:

柔軟的黑發中分垂下,從中下段開始發卷,化作柔軟的波浪。源自父係的斯拉夫人骨架在被東方血統中和後,肢體變得纖細柔和。五官小巧精致,病氣使這張臉略帶幾分消瘦,卻獨獨影響不了雙眸的神光。隻是現在,這對琥珀色的眼睛滿滿都是訝然。

——這是屬於現代的、她自己的臉。

“這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我?”

歐羅拉腦中有些混亂。

“噢,小姐你盯著窗子,是想開窗透透氣嗎?”

接收到小主人的意願,佩蒂特立即打開車窗,再將水壺遞給她。

上移的玻璃帶走了鏡像,突然倒灌的涼爽夜風令歐羅拉清醒些許。她來不及思考太多,慌亂中竟伸出左手,去接那隻水壺。

剛想要抽回,她卻因無意間翻轉手掌而愣在原地。

原本紮根在手背上那幾條醜陋的疤痕,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甩甩頭重新將視線聚焦,歐羅拉確認不是幻覺:這是一隻光潔如玉的手——沒有意外,沒有事故,沒有傷痛在上麵留下令人唏噓的遺憾。

少女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小姐真乖,看樣子真的快康複啦。”

佩蒂特麵帶欣慰地翻過歐羅拉的左手,將水壺放在她手心。又伸手在她額間試了試體溫,這才徹底安心,繼續在車廂裡翻找。

“車上可能還有些小餅乾,我再給你找找,你先勉強就著水吃一吃。等到了德累斯頓,嬤嬤好好給你準備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