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tude·Op.3(2 / 2)

“小姐,彆碰——這些垃圾仆人竟然忘了收!上帝啊,真是失禮,清掃房間的仆人是耳聾了嗎?我馬上帶您離開,夫人果然就不該招這些不靠譜當地人……”

原本微彎的美妙弧線瞬間拉直,笑意從肖邦臉上消失。他捏緊手中的那張譜紙,退到陰影裡,諱莫如深。

“您說錯了,這絕不是垃圾——”

像是在黑暗中點亮的燭火,少女溫和地回著話,卻字字毋庸置疑,仿若維護著真理。在肖邦的視線裡,陽光透過布帷,將一個隱約的、撿拾樂譜的影子拓在上麵。

“這是《肖練》啊,是練習的時候會因為一個小節就瘋狂,是彈好一段就能哭著大笑,是藏在簡單音符裡海般的細節……超越紙張本身,它是寶藏!”

“可是……恕我失禮,小姐,夫人吩咐過‘運走鋼琴後清掃這裡’,那就意味著這些紙張是‘可以丟棄’的東西。”

不愧是伯爵夫人的貼身女侍,肖邦完全可以捕捉到她話中的潛在意味。

“我不否認女主人的判斷。但我記得,您剛才說過鋼琴和您家小姐的離開,並不是同時?那是否還有一個可能,曲譜被留在這裡,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能彈這些曲目的話,我想她一定是喜歡音樂,愛著肖邦的。”

“收好它們吧——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丟失了這些曲譜,她一定會想要追回它們。”

少女的執著令肖邦啞然。

他看著遮蔽的窗簾上屬於她的影子跳來跳去,把地上的曲譜全部收到懷裡。

隻是為了讓他的作品免遭遺棄——一個陌生人,竟比他的“波蘭親人們”,要珍視得多。

真傻。

肖邦倚著著牆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這句感歎,不知是給少女的,還是給他自己。

“您看這些標注,她學的時候是多認真啊……一個愛著肖邦音樂的人,隻會允許他的曲譜被翻爛在自己鋼琴的譜台上——不,或許連翻爛都不允許呢!”

青年驟然睜大眸子,少女的話不亞於在他的心臟裡引發一場地震。

起風了。

遮擋的窗簾在他眼前聳動,他卻像一枚釘子似的紮在那,未曾動彈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聖光下,輕撫著懷中的那遝曲譜,毫無保留地袒露著她的內心。

帷布搖曳,在見與不可見之間,少女溫柔真誠的笑,漸漸倒映在青年天藍色的心靈之窗上。

“是你?”

音容重疊,所謂的熟悉感被揭開謎底,關於她的記憶隨著一段練習曲徹底浮現。

就像春日裡的一記驚雷,劈開所有的沉寂,帶來溫潤的甘霖——

也不經意喚醒了,肖邦那顆漸眠的心。

……

不知過了多久,肖邦終於從隱蔽的角落裡走出來,這間屋子裡早已空無一人。

隻有那張矮腳茶幾上,置著一份被整理好的樂譜。

不,還多了一樣東西。

一條發帶。

許是聽出那位女仆的敷衍,少女特意解下頭上做裝飾的發帶,將曲譜疊放係好。畢竟曲譜不屬於她,討要它們也不合適,她隻能選擇這種笨拙的、卻又固執的方式。

藕色。

不同於粉色的天真無邪,它更像是蒙上一層灰色後,依舊不改的溫柔。

肖邦撥了撥這根發帶,確認這顏色不愧曾屬於她。

“先生……您手裡的那個,能讓我拿去處理掉麼?”

青年抬起頭,發現最開始接引他的女仆此刻正紅著眼睛,唯唯諾諾地望著他。

“另外……老爺處理好事務了,您快去書房——”

“請給我一張大牛皮紙。”

肖邦打斷女仆的話,將手裡那張樂譜小心地插進發帶交疊的十字線裡。

“您說什麼?”

“反正你要將它‘處理’掉,不如交給我?還是需要我再親自向伯爵大人請示一下?”

“不,不用——我馬上去拿紙,保證給您包得好好的!”

如果樂譜的主人真的在意,在她離開的那天,這些紙張就應該安穩地存放在行李箱裡。

你看,它們還是難逃被遺棄的宿命;就像我,也要去接受命定的結局。

謝謝你,不知名的小姐。

如果走出這裡前,我還能再和你碰一次麵……

那我希望這次,能在陽光下得知您的名字。

收拾好一切,青年改步去往他真正該去的地方。

*

“我的夫人允諾你的那件事我已知曉。老實說,我親愛的孩子,這種事決定權理應在我手中……況且,你並沒有征求過‘當事人’的意願不是嗎?”

“不過,鑒於我們兩家多年交好,身為貴族越發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那個‘約定’,我們願意履行——一個正正經經的‘沃德辛斯卡’。”

“歐羅拉·沃德辛斯卡,我的第三個女兒,我願意將她許給你。”

在伯爵的書房裡,青年簡直如同經曆了一次靈魂的震蕩。他完全無法想象,比起拒絕的答案,還會存在第二種驚世駭俗的選擇。

那個含笑的、坐在辦公桌對麵的中年人,真的是他熟絡到可以稱之為叔叔的人?

渾渾噩噩地走出書房,接受伯爵大人好心的建議“去安靜地細細考慮一番”,肖邦百無聊賴地坐在花園的木長椅上,徹底將自我放空。

如果說宅邸內,一切都令人窒息的話,那這片玫瑰園,足夠讓人再一次找回呼吸。

不用去思考那些紛擾,不必去在意那些彎繞,漸漸平複下來的青年,思維終於恢複正常。

歐羅拉·沃德辛斯卡?

肖邦並不懷疑這位素未謀麵的小姐的身份,他隻驚歎於“波蘭親人”使出的手段。

他一向不愛言明,總以為暗示足矣——奈何這次,他骨子裡的委婉,竟成了可以利用的東西。

沃德辛斯卡啊……

伯爵的行為在外人看來根本挑不出錯,他輕易就轉換了立場。如若青年遞給他否定的答案,最終被譴責的將會是肖邦。

“媽媽,請原諒我……我沒有辦法……”

青年靠在長椅上,緊抿著唇,看著天上的白雲,發出微弱破碎的聲音。

他早已想通這門婚事破滅的原因,也準備好接受毫不避諱的拒絕。但他實在無法對這種反轉般的補償心安理得,去將一個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婚姻,簡直比索然無味更像災難!

……

“先生,請您嫁給——啊不,是‘請您成為我未婚夫’,可以嗎?”

玫瑰叢傳來的異響,帶著一句風風火火的請求突然打破園中的寧靜。

肖邦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嚇了一跳。

眼前的小姐低垂著頭,彎著腰,雙手將一份婚契書舉過頭頂,直端端地送到他麵前。

她雙手緊拽著紙張邊緣,肉眼可見細微的顫抖。但態度十分誠懇,並非玩笑。

“……”

陽光有些過於耀眼,甚至讓人頭暈目眩。

肖邦的睫羽來回撲閃,白紙和少女毫無裝飾的發髻並未消失。

他有些懵。

並不是幻覺?

那就是我耳朵出了問題。

青年僵坐在木長椅上,身後的玫瑰花叢越發鮮豔。

此刻,他的腦中不斷重複著某人在琴鍵上超affolé glissando[3]的回響。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等我回巴黎後,你務必要為我的耳朵負責——如果不是因為聽多了你的鋼琴,我怎麼可能會出現幻聽?

“未婚夫”?

仁慈的主啊——我這是,被人求婚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