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llade·Op.64(1 / 2)

【捷特晨卡】

今夜,在埃拉爾音樂廳裡,僅僅兩架鋼琴,便足以在巴黎掀起驚濤駭浪。

所有手握曲目單的觀眾們,隨著一次次琴鍵的發聲,都不由自主地垂下視線,反複翻看著曲目單上的名字。

那個幾乎長久以來都在巴黎人記憶裡無比閃耀的匈牙利鋼琴家,第一次不是眾人關注的焦點——即使和往常,不,李斯特甚至比往常更加奪目,在鋼琴上綻放的光輝就像太陽一樣——但那個出現在金發音樂家身邊的少女,竟然在阿波羅統帥萬物般的演奏下,從她的琴弦上撥出的音符竟是如此令人無法忽視。

這太神奇了。

從來沒有哪個女鋼琴家能這樣,能和李斯特一起在鋼琴上嬉遊,一起釋放。

大概上帝終於聽到了他們的祈禱,被匈牙利人的鋼琴慣壞且結出厚繭的耳朵終於再次聽到新奇的聲音,就像當初肖邦來到巴黎時那樣。並非是李斯特不夠好,反而正是因為他太過優秀,等一個能與之抗衡的天才來結束這漫長的炫目與無聊時光,就變得如此難得——更何況,波蘭人獨愛沙龍,公開演出的次數少到還沒一年裡的節日多。

Aurora。

沒有姓氏也罷,對於能給生活帶來新意的美好天使,聽眾們向來無比慷慨。

今夜過後,巴黎必將記住這個名字。

……

比起樓下那些愈演愈烈的掌聲和喧嘩,肖邦並不意外。從最初側耳傾聽歐羅拉的琴聲起,他早已知曉她沉浸在黑白鍵上演繹出的音符有多迷人。

肖邦關注的點向來不會這麼淺顯,甚至在他看來,歐羅拉被巴黎接受是早晚的事。

他在意的從來隻有她蘊藏在琴音裡的東西。

那塊純淨的藍色琉璃裡,彌漫出一片朦朧的暮靄。

青年的視線穿過鮮花與盛讚,飄落在少女的背影上,卻停在了更加遙遠的地方。

音樂會的曲目……應該是遵循著李斯特的喜好,否則不可能有如此多貝多芬的作品,出現在法蘭西音樂廳裡的節目單上。

私下裡,肖邦聽過很多次摯友彈起貝多芬。雖然交情漸深後,對方了解到他的審美和偏好,就不再刻意將這位大師的作品放在交際的場合……但這並不意味著肖邦不會傾聽,儘管他的確不怎麼喜歡。

比起開場那十二首李斯特練習曲輪番轟炸帶給大眾的震動,肖邦更關注歐羅拉彈奏貝多芬《第七鋼琴奏鳴曲》時,用琴聲勾勒出的音畫。

他直接無視匈牙利人貢獻出的開頭和結尾,腦海中隻剩下她的第二樂章和第三樂章。

“將正陷於悲哀裡的人的心理狀態,用各種光線和陰影的微妙變化來加以描繪出來。”肖邦對這曲緩板,最先浮現的竟是貝多芬自己的評述。破碎的暗色被油畫刮刀按壓在畫布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灰,粗獷的作畫手法在顏料上刮出條條溝壑,拚湊成一幅壓抑的荒蕪。

就像毀去沙畫那般,隻需在畫盤上輕撫手掌,隨著流沙的瀉落,一切都被抹除得乾淨。在一息的停頓後,柔和的小步舞曲將沙礫堆砌的荒涼清掃得一乾二淨。陰暗的灰轉變成明朗的光耀,這般色彩的突變是貝多芬慣用的把戲。上一秒的窒息與沉重在此刻化作舒緩的呼吸,在少女的琴鍵聲裡慢慢釋然放鬆。

但肖邦無法釋然。他不禁回憶起那首歐羅拉演奏的、他並不喜歡的、帶著西伯利亞冰雪味道的夜曲,曲折的眉宇便不能舒展開。

青年無法像一個普通的、專注於音樂的人那樣,隻去聽少女絕妙的情感轉換和讓人忍不住脫帽致敬的演繹。他不再關注音樂本身,他在意這些情緒背後的真實。

若非超絕的共情和模仿,亦或是親身經曆,有一些東西是無法真實地傾述在指尖的。所有人都在驚歎第三樂章來之不易的明朗,肖邦卻對第二樂章的歐羅拉無法忘懷。

他心疼她那些無法喘息的過去,無限地想要擁抱她,用他的觸鍵送給她哪怕一抹微薄的月光。

歐羅拉身上有一個秘密。

肖邦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等傾聽它的資格。

等青年回過神來,音樂會已經臨近落幕時刻。

停歇過後,少女的鋼琴上竟飛出一連串類似莫紮特風格的音符。令他震驚的是,向來追求矚目和焦點的匈牙利人,竟然將最後一首曲子讓給了她——開篇與謝幕,一個由歐羅拉構成的完美閉環。

依舊是貝多芬,奏鳴曲,隻不過是第二十一首。

她不再隻承擔樂曲的部分,全篇都是她的舞台。

肖邦不再緊繃著五官,他終於聽到了最契合歐羅拉靈魂的音樂。

他不再拘泥於她的曾經,那些秘密、灰暗和沉痛,都應該是過去式。他看著她邁向瑰麗的、光彩的未來就夠了——歐羅拉絕不是沉淪在絕望和痛苦裡的人,她比誰都要堅韌,都要有能量。

青年終於再次回歸本我,去傾聽少女鋼琴中的真實。他越發發現,她的一切都是不可複製的。就像將他辣到不能自已的埃斯普萊特辣椒,它的味道讓他印象深刻到此生都無法忘懷了。

他在她的琴聲裡聽到風聲,聽到樹葉的響動,聽到草葉尖凝聚的晨露。黑色漸變成灰,再從深藍變為魚肚白,一瞬間噴薄而出的黎明曙光,讓整個世間都開始燁燁生輝。那些光芒耀眼而溫柔,是觸手可及的溫暖,是“隻要你存在我便不會再憂傷”。

李斯特曾多次笑稱這首曲子為“華德斯坦(Waldstein)”,隻因為它被題獻給這位伯爵。想起它的第二樂章,從來不愛給音樂定標題的肖邦,頭一次如此讚成它被稱作“黎明”。

李斯特的“月光”被世人評述為絕妙,他願將歐羅拉的“黎明”冠為唯一。

他沒有辦法不喜歡。

她是他的“捷特晨卡”,是他的“破曉時分”,是曙光,也是黎明[1]。

她絕不會囿於漫漫長夜,因為她本身就是絕不會被淹沒的晨曦。

或許音樂會沒有必要在聽到終止線,他有無數的時光可以慢慢聽她每一曲演奏。

而現在,他隻想在落幕之後,她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肖邦扣好帽子,寬闊的帽簷直接遮住了他寶石般的眼。他匆匆起身,倉促著安靜離席。

而這一幕,全數落在了對麵包間一位貴婦的小鏡筒裡。

*

厚重的帷幕在眼前落下,歐羅拉被李斯特紳士地牽著,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隔著帷幕,她能聽見廳內連綿不絕的掌聲,關於這場音樂會,她最後的印象似乎隻剩下被扔上舞台的那滿地的鮮花。

少女偏過頭,於一個呼吸間看到了李斯特含笑的璀璨眼眸。那片藍綠色深邃得像日內瓦湖,粼粼的波光幾乎讓人接不上下一聲喘息。

許久沒有這樣高強度的傾心演繹了,歐羅拉此刻隻覺疲乏順著手指綿延不斷地上攀。她閉眼調整著呼吸,聽這外麵的架勢,她至少還要聽完李斯特彈完返場的安可曲。

“歐羅拉,我有一種預感……他們期待的安可,可能並不是我呢。”

“……”

李斯特故作憂鬱的調侃讓歐羅拉忍不住翻起白眼。

“行行好,先生,彆拿這個開玩笑,再來一遍的話,我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啦!”

“好好好,為了拯救最可愛的歐羅拉,安可曲請放心交給我吧……咦?”

歐羅拉順著李斯特略帶驚愕的視線看過去,在舞台邊竟見到了匆匆趕來的肖邦。

她愣了愣,扭過頭用眼神質問身邊的人,對方輕輕搖頭,告知她這並不是事先的安排。

少女慢慢轉過身,那個將她的心填滿的青年就在台下。

簾幕外的喧鬨聲越發響亮,返場刻不容緩,她應該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發聲。

歐羅拉的雙肩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推向肖邦的方向。

她偏過頭,隻看到匈牙利人燦若旭日的笑容。

“我就說你多彈彈李斯特是對的……好啦,現在,去你該去的地方吧,歐羅拉。”

“那你也該多寫幾首新的李斯特讓我彈呀……謝謝,弗朗茨,我是說,返場就拜托你了。”

李斯特衝她擺擺手,示意她一切安心。

歐羅拉和他錯開,把手交給了肖邦。

她借著他的力道調下台,她聽到台上的帷幕正再次被徐徐拉開,掌聲、歡呼和口哨在身後彙聚成一襲高浪……他沒有過多的言語,隻在那卷巨浪襲來前,便十分不肖邦地拉著她穿過後台,奔跑著穿過後台那條拐向出口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