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Ballade·Op.65(2 / 2)

“你還能回哪裡去呢,弗朗索瓦?還記得下車時我和車夫耳語了幾句嗎——我告訴他們,今夜不用來接你了,這個點難道你要走回去?”

肖邦剛要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盯著歐羅拉有些不知所措。

“放過可憐的車夫先生們吧,讓他們好好休息一晚……另外也請放過你的雙腿,想要散步的話,明天我可以陪著你隨便走多遠。”

他的肩膀似乎被她拍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被她勾住脖子,一個輕盈的吻留在了他的額間。

肖邦瞪大眼睛,隻看見歐羅拉像隻兔子,靈活迅捷地竄到了樓梯間。

“那是晚安吻,弗朗索瓦。你的房間在樓上,我想不需要我給你開門啦……明天見!”

腳步聲漸漸遠去,波蘭人看著山雀飛向臥室,無論如何都挪不動步子追上去。

他用手指輕輕點觸在濕熱快散去的額間,耳根隱隱發紅。

“Zal……哪有這樣的,歐羅拉啊……”

*

嫣紅的酒水在高腳杯裡旋轉搖曳,修長的手指像是輕撚在那根細長的玻璃上,手腕微動,一切竟燁然生姿。

李斯特站在窗邊,左手撩起窗簾,右手不忘將葡萄酒送至唇邊。他虛眯的眼眸裡藏滿了星子,眉目間浸染著些許微醺的酒態,慵懶又惑人。

這位剛在埃拉爾音樂廳掀起風暴的鋼琴家,此刻隨意地倚靠在窗沿邊,完全不在意自己無形中又成了一幅絕美的肖像畫。

音樂廳,演奏會,鋼琴啊……

匈牙利人唇邊的笑意越發濃厚。他歡快地將杯盞裡的酒水一飲而儘,利落地輕丟下玻璃杯,整個人似乎要輕盈地飛起來。

原因無它,僅僅隻是“李斯特很久沒有如此高興了”而已。

歐羅拉像是一箱被打開的寶藏,簡直太令人驚喜——從不嫉妒人的李斯特第一次如此羨慕摯友,儘管隻有一秒鐘,他卻新奇而又真實地品嘗到陳雜的滋味。

除了和那個姓“肖邦”的波蘭青年初識的那段時光,匈牙利鋼琴家很少能和同齡人一起如此愉快地彈琴了。

當然,這種“愉快”要做特彆區分:它不僅是一種同為友人或知音的內心共鳴而產生的歡欣,更有一種技藝上的契合或角逐而誕生的酣暢。

金發的青年放下左手,支撐在窗台上。他乾脆用頭頂起窗簾,眯著眼用空閒的右手縱情地在台麵敲擊,就像他今夜在舞台上那般肆意——儘管在李斯特身後,就有一台普雷耶爾鋼琴溫順地等待著有人掀開琴蓋。

指尖在木板上點觸出輕重不同的節奏,它成了夜裡唯一的聲音。沒有明確的旋律,很難去猜測這到底是一支什麼樣的曲子——就像鋼琴家如此在意窗外一成不變的、死寂般的街道,無從去解讀他內心的深意。

“看來,今晚的確是個圓滿的夜……”

李斯特停下手上的動作,滿意地挪開身子。窗簾從他頭頂滑落下來,將他太陽般的笑容和窗外的漆黑分隔開。

咚咚咚——

敲門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晰。敲門人的力道控製得很好,絕無唐突愕然,反而無比繾綣旖旎。

笑容凝固在李斯特俊美的臉上。

他踟躕了片刻,慢慢僵硬地轉過身子。當他抬眼對視上緊閉的大門時,太陽早已失去了光輝,藍綠色的眸中隻餘下複雜和荒誕,高腳杯被他緊緊捏在手中,似乎下一秒杯腳便會被折斷。

咚咚咚——

敲門聲又重了一個力度。似乎因為長久沒有收到回應,而沾染了些許焦急。

“看來,上帝並不允許今天圓滿地過去……”

一聲輕歎從李斯特口中發出。他閉上眼,似乎在平息情緒。等他開始邁步走向大門時,笑容又在一次重新回到了他臉上。

哢嚓——

門鎖被打開,大門徐徐轉動著,宛如登台前的帷幕,一寸一寸地揭露即將登台的精彩。

“我親愛的弗——”

李斯特的臉出現在門框裡,精致的笑容完美到無可挑剔,但那聲溫柔深情的呼喚,卻在他光輝所及之處戛然而止。

年輕的貴婦人隻差那麼一毫厘,就無法控製美麗的麵容上的表情。

“啊,親愛的‘莫克’,未曾想我還能有如此殊榮,被您如此呼喚昵稱……”

笑容越發燦爛,李斯特甚至微微前傾身體,禮貌問安的姿勢在他耳畔晃蕩的金發映襯下,竟有著說不出的魅惑感。

“……我真是惶恐呢,親愛的利茨。在巴黎,去哪能找到一個不願意這樣呼喚你的女人?”普雷耶爾夫人的應變十分迅速,仿佛驚愕隻是幻覺一般,轉瞬即是風情無限,“這裡……你?”

眼前的女子撲閃著晶亮的眼,問句尾音分外惹人遐思。

李斯特根本不需要思考,瞬間就明白她所有的意欲所指。

“如果讓莫克您感到惶恐,那就是我的過錯了——在巴黎,沒有人會願意這樣對待您……”

“……”

對方的指節似乎又白了幾分。

李斯特笑意加深,終於在普雷耶爾夫人再次提醒前,停止了虛偽的逶迤。

“這裡是肖邦的公寓,絕對不假——隻是目前我住在這裡。啊,您不是來找我的呀……波蘭先生可不在這裡。要找他的話,得去我的公寓呢。”

“……你們、互換了住所?!哈,弗朗茨·李斯特,你、你是在戲弄我嗎?”

少婦艱難地維持著臉上幾欲崩潰的表情,壓低聲音,直瞪那雙帶笑的眼睛質問他。

青年不慌不忙,絲毫不為她隱隱的憤怒與斥責困擾。

“噢,親愛的夫人,我多麼冤枉啊——您問我的可是‘還記得肖邦公寓的位置嗎’,天父在上,我絕沒有對您撒謊,又何談戲弄您?”

“……”

匈牙利人生動而無辜的自我辯解簡直令這位夫人氣極反笑,莫克的胸口隻得在啞口無言下短促地起伏著。不論他是否在裝傻充愣,她都無法去指責他,畢竟她來到這裡,本就帶著一絲隱晦的、不可多言的目的。

莫克抬眼望向李斯特的臉,這個俊美男人讓她心生出距離感來——或者應該這樣表達:從她出國旅行回來後,從所有人都知道肖邦訂婚起,巴黎的一切,就變得陌生了。

這怎麼可以?

這怎麼可以!

華美的綢緞長裙被莫克的手抓出一道道褶痕。不甘與憤怒在她的眼中燃燒,轉換成一種瘋狂的、帶著萬千風情的劫灰。

李斯特警惕地直起身子,想要拉開安全的距離,卻被一隻手攀上了衣領。

他的眸光漸暗,笑意越□□緲深幽。

“不管怎樣……親愛的利茨先生,你忍心讓我在門外繼續被寒冷的夜風摧殘嗎?”

“……”

莫克的嗬氣混合著身上的香水,讓李斯特看她身後的夜景越發模糊了。

有些事情他從未忘記,有些人受過的傷害真真切切,而施害者依舊遊戲人間也是真真切切。反正普雷耶爾和埃拉爾是天生的競爭者,反正莫克曾經玩弄過柏遼茲的愛情,反正她又把念頭動到了肖邦身上……

但他絕不是賞善罰惡的神靈,無法行使審判的權力——如果有人執意玩火,那他也隻能提前準備好水桶,在火苗剛起的時候,就一把澆滅它。

“請您原諒,夫人,我怎麼能忘記請您進來。”

“是‘莫克’哦,弗朗茨。”

帶上門的瞬間,李斯特的笑淺浮在嘴角,眸中卻一片冷漠。

然而一轉身,在他身上,和煦的春日又再次降臨。

“那,莫克,有興趣和我喝幾杯嗎?”

“當然,弗朗茨,畢竟今天是‘你的勝利’。”

青年從好友的酒櫃裡挑出最烈的那瓶波蘭伏特加,順手又取了隻酒杯。

他專注地往杯子裡注入酒水,並未因沙發那的美景動搖半分。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你毀掉我朋友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