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沛到勤政殿的時候,臉色陰沉得嚇人。
仿佛有多少閻羅惡鬼在身上一般。
把勤政殿裡所有人嚇了一跳。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唯獨知道內情的護衛臧冬心隻想笑。
三殿下算無遺策,怎麼在這件事犯糊塗了,少年人啊,就是衝動。
謝沛的臉色,讓這場爭辯顯得更加可怖,似乎稍不留神,就會出人命一般。
這話也沒錯。
為了今日,已經出了不止一條人命。
這也是中極殿大學士想要儘力阻止的原因。
與其爭論不休,不如直接拍板,這一年下來,謝沛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是個什麼樣的性格,想必大多數人都有所了解。
他當太子確實合適。
隻是謝沛當太子,阻力不是一般地大。
畢竟上麵還有聖人,聖人看著謝沛就憎惡,怎麼可能同意。
再有薑貴妃,楚婕妤,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隻聽薑貴妃的哥哥哭喊道:“我妹妹薑貴妃,原本就是聖人的正妻,陪著聖人在潛邸多少年,她當皇後隻是回到原本的位置而已,這原本就應該是他。”
楚家聽著暗暗發恨,這點確實不容駁斥。
“薑貴妃雖好,但有你們這幫親朋,卻也做不得皇後,貴妃娘娘自從掌後宮之權以來,給你們謀了多少私利,若以後當了皇後,那後宮豈不就是你家金庫?”
“聖人,這是薑貴妃掌權多年貪汙罪證,還請明察。”
圍觀的官員們忍不住側目。
為了皇後之位,他們也是豁出去了,徹底一點臉麵也不給了。
這貪汙罪證,隻怕早就準備許久,等著給薑貴妃搏命一擊吧。
“當年先皇後在時,她就隻管西庭事務,最煩這些俗務,眾人皆知為何,不就是皇後娘娘念及薑貴妃當初是正妻,不想跟你爭實際的權力,可薑貴妃你呢?你當著掌權貴人,卻中飽私囊,一年能補貼家裡十萬兩白銀,更有無數要職,肥差,全都在薑貴人手中。”
“當時那麼刁難尚食司,甚至如今都跟尚食司有仇怨,不就是想貪裡麵的肥差位置,可惜人家並不理睬,所以才由此結怨。”
“一筆筆賬目全都在此,還請聖人,大人們明鑒。”
二皇子也道:“父皇,母妃一心隻為您著想,還請您明鑒。”
楚婕妤看著家人呈上的賬目,她掌後宮權力時間雖短,卻不是全無用處,總能發現不同。
而且因為薑貴妃涉及賬目種類太多,就算把東西給她的時候已經儘力做了掩蓋,但該發現還是能發現的。
她那段時間看著讓宮裡平穩運行,其實就是在找這些漏洞,時到今日,終於拿出來。
道理也簡單,你當貴妃都能這麼貪,娘家都能這麼貪。
當了皇後呢?
以後會怎麼樣,大臣們心裡都清楚吧。
所以後麵還讓大臣們一起看。
你以前是正妻又怎麼樣,入了宮,正妻就是人家先皇後。
兩邊你來我往,看似在爭後位,其實在爭嫡子之位,誰當皇帝,誰的兒子就是嫡子。
薑貴妃也沒想到,楚家竟然拿出這樣的賬目。
就在她絞儘腦汁要辯解的時候,就聽東閣大學士道:“要臣說,後位誰做都行,要緊的還是把立儲的事定了。”
“立儲的事一定,這些亂七八糟的家事,還是聖人來決斷吧。”
直白地說,誰想看這老娘舅的節目啊,你們這扯起來都是糊塗賬。
不如把不糊塗的定下。
聖人聽此,這才開口:“立儲茲事體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還是再等等。”
“朕還要慎重思慮。”
就是說,他要再等等,不著急的,而且他眼神已經在楚婕妤身上。
皇後貪墨他知道,但並不算在意,可貪墨這麼多,還是他沒想到的,而且以薑家現在的勢力,反而不好把控。
反而不如家世更差的楚家。
而且二皇子到底比大皇子聰明一些。
這會看著他們爭辯,二皇子倒是能說到點子上,大皇子隻能聽著薑家人說話,然後在一旁點頭。
沉默許久根本不參與爭辯的謝沛忽然道:“立儲的事您沒想好,可皇祖父卻已經想好了。”
什麼東西?!
在場除了少數幾個人,大家眼裡都帶著迷茫。
就連早就支持謝沛的東閣大學士也是如此。
當年先皇駕崩,連自己的太子人選都沒定,怎麼定下個太子?
眾人的迷茫肉眼可見。
謝沛並未說話,隻是讓人把勤政殿的門打開,從外麵走出一個年邁的太監。他頭發眉毛花白,整個人看著老態龍鐘,此刻也是被人抬著才能進來。
不過就算他如此老邁,此處也有幾個官員認出他,中極殿大學士也不例外。
“你,你不是當初跟著先皇的內侍?”
“正是老奴。”太監剛要下來行禮,謝沛卻道,“你坐著回話就好。”
聖人神色變了幾變,到底沒說話。
可周圍人已經開始問了:“先皇留了什麼遺詔嗎?”
“可有什麼說法?”
“先皇怎麼會預料到這麼久之後的事?”
老太監並未多講,安靜地聽完大家說完,這才道明自己來意:“其實算不得遺詔。”
“而是一封密信。”
密信?
還不是遺詔?
這話怎麼聽都是奇怪的。
先皇留下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其實講起來也是十分遙遠的事情。
這個年邁太監一直生活在老監處,就是當初衛鈞師父差點過去的地方,宮裡的宮女們還有回家的一天。
但太監們基本都要在宮裡一輩子,等年老之後就會挪到那邊,其實正式名字是中官屯,宦官太監因病,因年邁,都會挪到這個地方。
不過若得主子愛護,也會在京中尋處宅子提供居住,又或者自己攢了銀錢,還有親朋幫扶,同樣會在外麵居住。
留在中官屯的,基本都是老無所依,身上也無長物的。
但這個太監顯然不是如此,他家人在四川鄉下,當年逃荒過來,進了宮裡,之後尋到家人也一直有聯係,等他出宮的時候,家人幾次寫信過來,問他什麼時候回家,但這個叫桑才的太監都說不回了,還寄了銀錢過去,讓他們安心。
所以桑才不屬於老無所依。
自然也不屬於身無長物,先皇在時對宮人多有優待,最簡單的例子來說,以前的宮人們一日隻吃兩餐,肉食更是少見。
從先皇開始,給的月錢多了些,四時飯食,還有夏日消暑飲,冬日小棉衣。
飯食也變成如今的一日三餐。
所以桑才太監手裡絕對有錢,否則怎麼還給家裡寄銀子。
那他留下來,自然是有原因的。
有人說他是在京中習慣了,所以不願意離開,實際上,他手裡有聖人的密信。
這密信是聖人跟丁老將軍征戰的時候寫的,隨手扔給他這個隨行的小太監,讓他好好保存。
那時候丁老將軍為救先皇,胸口中了一箭,扛著傷硬是幫先皇殺出重圍。
在丁老將軍昏迷的時候,先皇寫下這封密信。
大意是,等他百年之後,丁家的子女都有宮中扶養,若丁家女兒為後,那她的女兒便是鎮國公主,兒子便立為太子。
雖說是激動之下寫出,但丁老將軍傷勢好轉,桑才太監又那密信給先皇看。
先皇也隻是改了幾處錯誤,讓他再次保存。
為什麼說丁家女兒會為後,這也不難猜,當初丁英婉也是名冠京都,先皇跟丁將軍心裡也能猜到七八分,基本默認這件事。
等到先皇去世,這封信被桑才太監拿給丁老將軍看。
丁將軍沉默許久,讓他把信再收回去,又在信裡加了一句,若孩子還算成器,那可以拿出來,若不成器,當個富貴閒人即可。
當時桑才太監怎麼也不信,世上竟然有人能經得起這樣的誘惑。
可也就是這樣的將軍,才會讓聖人足夠信賴吧。
知道密信的兩人,全都是當年跟隨丁老將軍跟先皇的忠仆,先皇病故,兩人也就四散,沒打算把信件拿出來。
其實拿出來又有什麼用。
若丁英婉生下的皇子不堪大用,這封信就是他的催命符。
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還不如就那麼算了,反正他在宮裡幾乎透明,這樣活下去也行。
但之後謝沛突然發難,這才讓知道密信的人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特彆是手持密信的桑才太監,他幾乎日日都要讓人去探聽謝沛的消息,聽聽這個三殿下到底能不能托付,到底能不能承擔起這封信的作用。
有些福氣,也是要有福才能消受。
給一個小孩萬兩黃金在身上,這是在害他,不是幫他。
所以桑才太監一直在觀察,中間還跟知道密信的忠仆們聯係,所有人都在密切注意這些事。
於是才有了今日密信交付。
宮裡的亂象滿京都都知道,桑才太監肯定坐不住。
他身負聖人跟丁老將軍的囑托,肯定要把事情辦好。
他口中的聖人隻有先皇,乃是現在這個可以比的。
等這話出來,第一個不敢置信的是現在的聖人,他幾乎踉蹌著下來:“怎麼可能,父皇為什麼能寫這樣的旨意,他就那麼信賴丁家?”
“隻要是丁家女兒生下來的人,天生就是太子?!”
憑什麼!
最後一句話雖然沒說,但中極殿大學士緩緩道:“憑得是丁家忠心耿耿,一心為了朝廷。”
“憑得是丁老將軍一生都在為天祥國,為先皇,他們兩個情同手足,是天下君臣相得的典範。”
所以那些事現在聽起來不敢置信,可以丁老將軍的品格,他也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他就算知道迷信的存在,並非立刻拿出來,扶持自己的女兒。
而是讓桑才太監好好保存,又加了外孫若不成器,就不要拿出來的話。
同時還讓知情的兩人遠離京都,以免他們生出什麼事來。
丁家從未愧對聖人的信賴。
“不會,怎麼能這樣。”薑貴妃也是不敢置信地看過來,她幾乎要搶走密信,憑什麼丁英婉生下來就有了一切,她生的女兒就會是公主,她生的兒子立刻當太子?
以滿朝文武,以及天下百姓對先皇的愛戴,有這封信在,就算說破大天,就算繞過現在的聖人,那謝沛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什麼陰謀陽謀一點用都沒有。
在這些人眼裡,誰又能跟先皇爭?
聖人也不行。
楚婕妤更是死死掐住手心。
就差一點,明明差一點,她就要當皇後了。
她方才已經看出聖人的想法!
到手的鴨子怎麼突然飛了!
楚婕妤也立刻道:“肯定是偽造的!這麼多年了,誰知道真假?!”
這句話讓聖人立刻警醒,語氣深沉道:“焉知是不是你們偽造先皇密信,跟三殿下勾結?”
這話也行。
幾個大學士同時皺眉,這樣也不是沒可能,雖說密信筆記看著是聖人的,可還要仔細看才行。
但桑才太監卻拱拱手:“隨意查驗,必然是聖人親筆所寫。”
原本以為到這樣行了,後麵就是檢查書信,誰知道桑才太監又道:“同樣類型的書信還有三封,可以一辯真假。”
三封?!
還有什麼東西?
桑才太監小心翼翼把書信拿出,讓身邊人拿著給周圍人看。
這密信上倒沒有再提丁家。
提的是幾位大學士,還有幾個老將軍,再有幾個老尚書。
上麵著重寫了幾個名字,說他們若不是犯了誅九族的大罪,隻要不是要造反,要殘害百姓,都要饒他們一命,最差也要給讓他們歸隱山林,當個富貴閒人。
至於原因也寫了。
一是怕自己不在了,沒人鎮得住這幾位厲害的臣子,有能力的人怎麼會沒點傲氣。
二是他們為天祥國鞠躬儘瘁,就算以後有點小錯,有點不恭敬,不順從,也不要太過苛責。
三則,自己跟這些臣子們君臣相得,如此信賴,以後的君王肯定要打壓,否則權柄肯定握不住,那他們必然也會犯錯,不過打壓歸打壓,不要傷及性命。
他們再怎麼樣,也不會反,讓後來的君王放心。
其實這些密信筆跡潦草,說是詔書,倒更像是處理政務的時候,閒暇寫的臣子分析,既是分析也是赦免。
這位聖人在位的時候做過許多事,也有過許多豐功偉績,否則也不會被如此愛戴。
但他閒暇的時候也想了很多,寫了很多。
這些信都被他交到桑才太監手中,還說明了,能用上就用,用不上全燒了。
若桑才太監早早不在,那就直接扔到中官屯的井底,能發現就發現,發現不了也是命。
可桑才太監為了先皇的話,顯得格外惜命。
當時多少太監宮人主動為先皇殉葬守靈,自有他安安靜靜搬到中官屯,看著朝中局勢變化。
也看著當初大好江山被折騰成什麼樣子。
這讓他們這些老人如何不悲痛。
好不容易有個謝沛,他必然要出來的。
隻是沒想到,在他站出來之前,是謝沛先找到他,憑著平日裡蛛絲馬跡,憑著他的敏銳,發現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中官屯一個老太監注視,從而找了過來。
就憑借謝沛找過來的時候,桑才太監已經下了決心,他要把密信公布於眾。
為了防止其他人說信件是偽造的,他把寫有大臣們名字的密信都帶了過來。
可桑才太監也沒想到,這信件拿出來,竟然讓在場大臣們哭成一團。
特彆是名諱在信件上的幾個大學士,上麵還有對為首的中極殿大學士評價,什麼看似四平八穩,內裡極傲,總感覺他看不起朕,也就勉勉強強做事,不過朕不在乎,他確實厲害雲雲。
所有希望下麵的君王看自己的麵子上,忍了他的傲骨,不要責難。
下麵還寫了,若他有生命危險,再拿出密信,不是生命危險,他必然能化險為夷。
語氣既驕傲還信任又有寬恕。
中極殿大學士看著熟悉的語氣,手指甚至微微顫抖。
要說先皇有什麼缺點嗎?
那是有的。
他在的時候,一味開拓,四處平定,四處惹亂。
重民生,卻無長遠計劃,重百姓,下的條例卻頗有漏洞,以至於從那時候開始天祥國的國庫就不怎麼充盈。
甚至有時候隻有支出,沒有收入,氣得臣子們差點背過氣。
反正先皇走的時候,國庫基本上沒幾粒米。
而且內宮也不注重,走的時候太子都沒立,後宮更是亂成一團。
可一個開拓寬容大度的君主,對臣子們來說又是好的。
至少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開明創舉。
他們可以任意施展自己的抱負。
這樣的君主在閒暇時,竟然寫了密信,成為他死後,自己這些人的保命符。
這信上不少名字,早已經病故老去,就剩幾個老人還在朝中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