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時它卻屈居於早已經破敗不堪的地下城池,甚至深埋於地底。
如果不是這場地震的崩塌,或許,這座遠遠比城池埋葬得還要更深的神殿,會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再也不會讓世人看到它的風姿與光華。
紅鳥流著眼淚,眼睛刺痛難忍,拚了命也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在模糊的淚水中,隱約看到斑駁金光。
池翊音卻直視著那神殿,愣在了原地。
因為那如同由黃金打造的神殿,正與他記憶中的模樣一點點逐漸重合,勾起了他曾經的記憶畫麵。
在娃娃咖啡館的時候,因為副本效果,所有玩家都會強製回到了記憶中似乎最美好而不願放棄的記憶。
就在那時,池翊音在虛假的記憶中看到了池旒。
而池旒,在虛假的記憶世界,為他打開了通往黎司君記憶的橋梁。
在黎司君的世界中……同樣有一座高聳的黃金神殿。
與現實中那座被冠以一切神跡發祥之地、神明真身降臨過的殿堂、聖物等等盛譽的黃金神殿,一模一樣。
隻是,黎司君記憶中的那座神殿,要更加近乎於原初的模樣,有著現實中早已經遺失和毀壞的雕塑壁畫。
以及,高高穹頂之下,沉默佇立的神明真身雕塑。
那時,黎司君告訴池翊音,他感到幸福的瞬間,是在神明被推翻,黃金之下埋藏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
而現在,那座在黎司君記憶中的神殿,再一次出現在了池翊音眼前。
卻是以另外一種模樣。
黃金神殿周圍掀起血海滔天,頃刻間便將整座神殿吞沒。
原本璀璨的金光失去了光亮,即便它如何試圖穿過厚重的血海,向昏暗毀滅的世界透露出些許微光,但還是被血海徹底覆蓋。
神殿也隨之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在血海中浮沉的一具具屍骸。
像是整個海麵,全都布滿了人們的屍體。
一具連著一具,密密麻麻,沒有半點縫隙。
池翊音也迅速回神,思維從過去的記憶中抽離,重新回到眼前的地下城池。
在看清組成了海麵的那些東西的時候,池翊音厭惡的緊皺眉頭,因為數量如此龐大的死亡而感到不適。
紅鳥也被驚得大叫了一聲,連連從玻璃幕牆後麵退開數步,踉蹌著撞到了身後的辦公桌。
不知道他到底撞到了哪裡,碰到了什麼開關,隻聽“啪!”的一聲,原本昏暗空曠的辦公大廳內,竟然響起了電流一樣的“滋滋”聲。
隨即,影像被投射在白牆上,也開始有聲音傳出來。
池翊音轉頭看去,便與白牆上被投射出來的女性對上了視線。
隻是,那位身穿製服的女性麵容嚴肅,眼睛並沒有真的看向池翊音,更像是在看眼前的攝像設備。
她在無數時間之前,錄製著這場被重新放映的光影。
“今年是毀滅第七年,我們失去了一切希望。”
“神在創世第四天說,要有光,我們則在毀滅第七年,失去了太陽。所有還幸存的人類,為了躲避地上惡劣的氣候影響和異變的生物,被迫轉入地下,節省所剩不多的能源。”
“但即便如此,在三年後的今天,最後的能源,還是宣告用磬。”
“水源,食物,太陽,能源,適宜生存的家園,我們都已經失去了。毀滅第七年,我們一無所有,背水一戰。”
女性的聲音並不溫柔可愛,而是透著力量感的冷肅堅定。
她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大廳裡,一層層回蕩,黑暗如此孤寂。
可她堅定的聲音,卻像是刺破黑暗的長劍,即便在這樣惡劣而絕望的環境中,她也不曾放棄。
不,不僅是她。
還有她身後所有還活著的生命。
所有人看向鏡頭的眼神,雖然疲憊,卻還是殘存著對希望的向往,依舊堅定的想要回到他們曾經美好的世界。
這場被重新上映的影像,不僅吸引了池翊音,就連紅鳥和京茶,甚至小怪物,也都齊齊向白牆上不斷閃爍的影像看去。
京茶抽空看了一眼,隨即便立刻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建築之外。
地震造成的深坑之中,血液激蕩上升,很快就填滿了那個巨坑,然後向外溢出,迅速將周圍其他尚且完好的城池建築,也全部吞沒。
血浪滔天,速度極快,頃刻間便已經將重疊的城市變成海洋,然後繼續向著池翊音等人所在的建築而來。
浪花咆哮著拍擊大地和建築,毫不留情的摧毀一切,直衝向這座最後的指揮塔,誓要將數百米高聳入雲的尖塔,也折斷在凶猛的浪濤之下。
近了,更近了。
幾乎是每一次眨眼,浪頭都要更近,轉瞬間就已經撲向了尖塔下方。
京茶隻覺得心驚。
在這樣的距離之下,注視著全程的他已經可以大致估算出這些屍骸的數量。
不……那已經不能叫估算。
那分明就是,以億計數。
一億隻螞蟻有多少?
那會是怎樣龐大的體積,是否有人曾計算。
京茶不知道。
但是他現在知道,上億具屍骸,是怎樣恐怖的麵積。
從數百米的高空向下看去,那一具具屍體都渺小得像是螞蟻,令京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厭惡的猛搓自己的手臂。
他在遊戲場裡戰鬥十二年,第一次,戰場令他厭惡反感至此。
不僅是因為那密密麻麻,仿佛億萬隻螞蟻般令人作嘔的景象。
更因為死亡本身。
他終究是人類啊!
又怎麼可能對如此龐大數目的同類死亡無動於衷。
但是,留給京茶感傷的時間並不多。
因為他很快就憑借著常年戰鬥的敏銳意識到,來者不善。
這些屍骸,可不單單隻是為了惡心他而已。
那濃重到近乎於黑色的深紅色,正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和速度,沿著尖塔最下方的銀色鋼結構支架,一路向上蔓延。
那可不是海麵在上漲,更像是螞蟻在爬樹。
不……
是人。
早已經死去的屍體,在試圖爬上這座尖塔,以極快的速度逼近最頂層。
也是池翊音等人的所在地。
京茶心中一驚,連忙放出數隻兔子提前做準備。
但他剛剛出於本能的做出這種事,很快就又停下手來。
這個數量,太多了。
以往都是他以車輪戰碾壓敵人,憑借著源源不斷的骷髏巨兔,讓敵人分身乏術。
可是現在,他們要麵對的,是密密麻麻遍布整個遼闊血海的上億屍體。
即便是京茶,也對這樣的情況招架不住。
他的兔子就算繁殖得再快,也決計無法在這些東西衝過來之前,增長到足以超過一億的數量。
京茶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立刻回身衝向池翊音。
“不行!我們必須想辦法從這裡離開!”
京茶的神情是難得的嚴肅:“這麼多屍體,如果它們一起圍攻,我無法護住你們。必須提前做準備!”
但是無論是池翊音還是紅鳥,兩個平日裡最理智冷靜的人,此時卻並沒有回應京茶,而是依舊站在原地仰頭看著白牆。
京茶皺眉,差點要以為這兩個人是中了副本效果被蠱惑了。
直到他同樣抬頭看向那依舊在播放的影片。
“我們不知道今日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好,剩下的人類能不能得救。但是……”
影片中,女性的神情堅毅,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畏懼或軟弱的神色,隻有貫徹到底的剛硬。
以及,一閃而過的些許溫柔。
像是頂開岩石的春筍,無論如何都要想方設法的活下去,伸向太陽與天空。
“但是,我們要為以後留下足夠的線索,以防止黑暗和資源的短缺讓我們混亂。”
女性的話音落下,她身後的屏幕開始迅速滑動,一行行文字在短暫停留之後,就飛快閃過。
她在輕輕的停頓之後,立刻重新說起了他們的困境。
而池翊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屏中屏吸引了。
那上麵不斷滾動過的,全部都是在那七年時間裡被濃縮總結的生存經驗,所有研究的最精華部分,全都被高度集中在了那小小的一塊屏幕上麵,希冀能夠為未來看到這影像的人們,指引出一條安全的道路。
“……比起資源短缺,我們還麵臨著更大的問題。”
在女性說到這裡時,畫麵中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像是野獸在撞擊大門。
下一秒,女性身後的一扇門被撞開,一個皮膚青白而滿臉血液的壯漢踉蹌衝了進來,嘶吼著衝向旁邊站著的人。
人群頓時躁動了起來,像是靜水深潭被砸進了一塊巨石,讓水下被掩藏過去的危險暴露。
那壯漢眼珠黑沉無光,臉龐僵硬沒有靈動的表情,隻知道衝向最近的活人,試圖攻擊。
人群慌亂了片刻之後,立刻就有不少人衝向那壯漢,毫不留情的對準他的四肢發起攻擊,熟練的將壯漢的四肢斬斷,隻剩下一個蠕動的人彘摔在地麵上還在仰頭嘶吼。
隨即,壯漢的頭顱也被一柄鋼叉釘死在地麵上。
他抽搐了幾下,徹底不動了。
女性身後的大門外還在不斷有異響傳來,她身邊的人也立刻響應,奔跑著衝向大門外支援。
而她轉過身,嚴肅的看向鏡頭,說出之前沒有說完的話:“對於還活著的我們而言,最大的危機,卻來源於死亡的同伴。曾經的同伴在死後,也成了我們的敵人。”
“墳墓在吞噬僅剩的世界,死屍在將還活著的人拽入死亡。”
“如果這段影像沒有被刪除,那我們在未來,一定已經遭遇失敗甚至死亡。任何能夠看到這段影像的人,請務必,務必小心死屍!”
她警告道:“死亡是不可戰勝的敵人,鬼魂無處不在。”
“很遺憾我不能給出更多的建議,因為就連我們自己,也沒能找出一條通往勝利的存活之路。但是,請恕我向你托付我,以及我身後所有人的期望。”
“請,為世界找到一條新道路,將人們指引向能夠平靜生活的家園。”
“或許……”
她頓住了。
良久的沉默後,她終於揚起一個笑容:“終有一天,會有列車超越死亡,滿載著所有人遠離……”
影像中女性的話還沒有說完,建築就已經在大幅度搖晃,高層的搖晃感極為明顯,桌椅都在向兩側來回滑動,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擺放的物品也都紛紛摔碎在地麵上,成摞的資料文件轟然倒塌,散落滿地。
而影像也開始變得不穩定,畫麵不斷閃爍抽搐,忽明忽暗,像是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電流聲滋滋啦啦,伴隨著建築的轟動巨響,讓池翊音無法聽清影像中的聲音。
畫麵斷斷續續。
“列車……超越地獄,遠離苦難與試煉之地,向……不再死亡……神國……先知的預言一樣,去往流淌著蜂蜜與牛奶……而到那時,所有人都能得到活下去的權力,拿到乘上那趟列車的車票……活…………”
影像越發不清晰,不斷搖晃的畫麵裡,就連女性的笑容都仿佛扭曲。
終於,光亮閃了閃,徹底熄滅。
整個空曠的辦公大廳,也重新陷入黑暗裡。
玻璃幕牆外,血海已經開始沿著建築的外立麵瘋狂上漲,試圖將數百米的建築整個吞噬其中。
即便尖塔高聳入雲,但根基已經開始被血海侵蝕,還能堅持多久……沒有人說得清。
京茶在突變後的短暫錯愕之後,立刻不由分說拽起池翊音和紅鳥,想要衝向他們來時的大門。
既然下麵是屍骸,那就隻能向上跑!
他同樣聽到了來自毀滅後幸存者們的警告,因此對那些屍骸的戒備再上一個高度,不敢輕易放鬆警惕。
如果隻有他一個,或許能在這樣龐大的屍潮裡靠著兔子保住命,但是,他必須要為池翊音和紅鳥考慮。
帶著這兩人,京茶難得心裡發虛,沒有把握能毫發無損的離開。
池翊音憑著對京茶的信任在移動,心思卻還在那影像上。
那位女性指揮官最後的話語,更像是對未來美好的祝福。
但她提到的列車,卻引起了池翊音的注意。
雲海列車,列車,超越死亡,包廂裡的屍體引向的地下深淵……
原本遮掩住真相的迷霧漸漸散開,記憶中在雲海列車上看到的所有畫麵,列車長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一一與指揮官的話語相對應。
而在因果成立之後,池翊音隱隱有種感覺。
他覺得,自己已經摸索到了這個副本的最核心。
——雲海列車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是未來。
一個世界得以存活的可能性,造神場嚴苛的篩選與挑選,對過去毀滅的改寫,新紀元必將降臨的事實……
是與過去所有導致世界毀滅的罪孽,相鬥爭的決心,以及——
改寫未來。
這個想法從心頭閃過的瞬間,池翊音的眼眸明亮如雪光乍現,他勾了勾唇角,笑了。
他曾經揣摩人性,了解人心,理解現實,將非人之物寫進自己的筆下,三條嚴苛限製不僅沒有成為力量的阻礙,反而成為了他重現鬼魂的助力。
而現在,非人之物已經遠遠不再能滿足他想要實現的未來。
新的世界在升起,而池翊音……他想要書寫的,不僅僅是人。
而是整個世界。
創造,改變,對於命運的安排一直都是神明的權柄。
但現在,池翊音想要成為力量本身。
穿行過造神場,成為新的神明,改寫未來,扭轉毀滅。
就從,這趟於雲海之中穿行遨遊的列車開始,它將帶著最後的競爭者,駛向曾被祝福的未來。
玻璃幕牆外,殷紅的血液已經快速蔓延而上。
紅與黑交織相融,令人觸目驚心。
池翊音奔跑在坍塌的建築中,那雙湛藍的眼眸,卻亮得驚人,仿佛能透過黑暗看到深深地底的神殿,以及曾經居住於此的神明。
他明白了【雲海列車】副本的核心,也知道了池旒之所以前來這裡的目的。
——神明的權柄,就藏在地底那座黃金神殿裡。
而想要見到沉寂於此的神殿,隻能通過它的主人,一切權柄的歸屬者——黎司君。
這就是池旒煽動協議,將黎司君遠隔在外的原因。
如果想要與池翊音彙合,被世界意識阻撓的黎司君,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那就是神明的殿堂。
那是完全歸屬於神的空間,即便是世界意識也無法插手半分。通過那裡,黎司君便可以進入深淵的地下城池。
而黃金神殿,則會出現在池旒麵前。
池翊音低低笑了出來。
他斂下的眼睫之下,掩藏著瘋狂與堅決。
“既然是我的同伴,又怎麼能讓你隨意利用。”
池翊音唇邊的笑意漸漸加深:“他可是,我最重要的資產。”
“黎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