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綏看著江葉的表情,微笑著問:“如何?我想你大概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現在,可以相信我們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陸景綏微微轉頭看了眼玉九歌和謝醒。玉九歌衝著江葉友好地揮了揮手,半點也看不到遊戲裡劍拔弩張的模樣。至於謝醒......這家夥現在正在紙箱子裡昏昏欲睡,恐是大夢一場中。
江葉知道陸景綏想要的答案是什麼,但她給不了。
她的心裡還有問題。
“你說的事情,不過是交代了現在的情況。這跟我是否相信你有什麼關係?”江葉條理清晰地開口,“人跟人的信任不是建立在共同的敵人之上的。”
“陸景綏,你得告訴我為什麼找到我,如何找到我,以及......把我帶走又想做什麼。”
“剛剛關於帝國的信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既然你找到了阿爾修斯之石,為什麼又沒有占據它?”
“隻有當你告訴我這樣的事情,才算得上交付你口中所謂的信任。”
陸景綏安靜地聽著江葉的言語,抬起眼眸看著她。
大家都沒有說話,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安靜。
江葉的眼神很沉靜。
陸景綏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
這是一個像大海一樣的女人,當它安靜下來的時候,世界都得屏息聆聽她的聲音。
片刻後,陸景綏調整了下站姿,緩緩開口:“我的故事,說來話長。”
“給我杯水?”陸景綏問。
“冰箱自取。”江葉說。
冰箱裡擺滿了飲料,陸景綏拿了一個甜口的。
謝醒推開紙箱子,冒出一個腦袋,趴在邊緣上可憐巴巴地開口:“老大,也給我一瓶。”
陸景綏看向江葉,江葉微微頷首,他才伸手抓起飲料朝著謝醒丟去。
飲料瓶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謝醒伸手撲了個空。
玉九歌提前攔截到飲料瓶,故意甩給謝醒一個得意的眼神。
陸景綏搖了搖頭,重新拿了一瓶遞給謝醒,站到牆邊,摩挲著手裡的飲料瓶。
“江葉,你的問題很多。”他說。
“那就從最簡單的開始。”江葉直截了當地回,“為什麼叫七零三?這個稱呼和你們過去的小隊有關係吧?”
“抱歉,剛剛在你的錄像裡看到了照片。”江葉瞄了眼玉九歌,“你和那位帝國的女性有什麼關係?剛剛的事實,是她告訴你的嗎?”
陸景綏喝水的動作一頓,片刻後輕笑了下。
“我很欣賞你的敏銳。”
“沒錯,七零三這個名字的來曆和過去有關。”
“曾經,我們是帝國所向披靡的存在,七人小隊,事出必行,絕無失敗。”陸景綏的聲音偏低,講起故事來,總有一種緩緩的曆史感。分貝在空氣中微微震顫,頻率動蕩,好似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帶回了過去。
“至於為什麼是七零三?答案很簡單。”陸景綏看了眼自己的戰友,“事到如今,活下來的,隻有我們三個而已。”
“至於......”
陸景綏微微斂眸,略帶懷念地撥弄了下那藍寶石的吊墜。
“她是帝國的皇女殿下,曾經的接班人。”
蔣冬月哇哦一聲,八卦地問:“你喜歡她?”
“不對啊。”蔣冬月琢磨著,“我記得皇女殿下有未婚夫啊。”
江葉略帶無語地看著蔣冬月:“你怎麼知道?”
“拜托!帝國皇室的八卦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最喜歡的料好嗎?”蔣冬月像看笨蛋一樣看著江葉,“你不會之前從來沒了解過帝國八卦吧?”
“皇女殿下和青梅竹馬早就定下婚約,約好和平之後就結婚。但是......蟲族一戰之後,皇女殿下因為違反帝國條例,在戰鬥中私自行動,發生了意外。”
“那不是意外。”陸景綏突然打斷了蔣冬月的話。
“是我殺了她。”
江葉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陸景綏把已經喝光的飲料罐丟進垃圾桶裡,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江葉,既然你要信任,那我就給你信任。”
“讓我來給你講講一個負罪之人的過去。”
陸景綏插著兜,溫柔地笑了。
但是江葉看得出來,他的眼神裡有著濃鬱的悲傷。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這種悲傷。就像是無法阻止的流水,從陸景綏的周圍溢出來,往她的世界去,漸漸地,把她淹沒。
伴隨著陸景綏的話語,她和其他人一同陷入了過去的記憶之中。
這一切的開始全都和十年前的戰役有關。
彼時,帝國和蟲族大戰。
戰況激烈,已到了最後一刻。
付出慘痛的代價以後,帝國終於逐漸扭轉了戰局,占據了上風,找到了蟲族所在的棲息星。
這一天,就是要殲毀星球的時刻。
安靜。
此刻,在這無邊銀河之中,隻留下了安靜這兩個字。
無數無人機正浮空靜止著,它們像是被帶領的群獸對準著蟲族的棲息星,隻等頭領的一聲令下,便可瘋狂向外撕咬,把這宇宙裡的安靜全都吞噬殆儘。
指揮艦上,一個穿著銀白色軍裝的男人正坐在控製椅上,英氣的製服帽下是一張稱得上俊朗的麵龐。他的神情冷淡,嘴角全都是張狂的弧度,眼裡是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的眼前是作戰監控屏,能夠捕捉此刻星海戰場上的所有情況,將所有細節都一覽無餘。
大拇指下的按鈕,控製著足以炸毀一個星球的光波的武器。
這樣富有殺傷力的存在,對男人來說,卻像是再輕巧不過的玩具。
“上將。”屬下輕喊他的頭銜。
陸景綏豎指抵在唇邊:“噓。”
他還在等。
獵鷹一般的眼眸鎖定著屏幕上的瞄準紅星。
在那紅星終於找到機會瞄準了目標星球的核心時,陸景綏毫不猶豫地抬手。
按鈕被按下。
陸景綏往後一躺,椅背向後壓又回彈。
他輕鬆無比地看著屏幕,等待著勝利,然後,忽然就滯住了。
武器已經進入倒計時十秒發射期。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架眼熟的機甲。
那是皇女殿下宗星砂的藍色機甲。
這機甲竟然直直朝著目標星球駛去!!
陸景綏身邊一直半眯著眼睛假寐的副手謝醒猛然睜開眼,那雙全白的眼眸裡寫滿了不可置信,他坐起來,語速極快地開口:“皇女殿下為什麼在戰場上?以粒子光波的威力,隻要發射出去,皇女殿下一定會——”
“閉嘴!”
剛剛還閒散無比的陸景綏此刻就像是一頭渾身緊繃的獵豹,他的雙眼死死地看著屏幕,聲音比之前還要低沉沙啞,整個人似乎在拚命壓抑著什麼。
他下命令:“立刻停止武器射擊。”
副手謝醒快速拉過控製台,可一隻手製止了他的動作。白發少年出現,笑著看著陸景綏:“陸上將這是要放棄進攻,違抗軍令嗎?”
陸景綏冷眼看著二皇子宗三:“我還能找到更好的進攻時機。”
“噢?”宗三的音調往上飄著,像一隻羽毛,透著滿不在乎的語氣,“還有比現在蟲族都在沉睡還好的時機嗎?”
“陸上將,你是帝國的上將,不是皇女殿下一個人的上將。”
“難道你要讓全帝國的努力都因為你而付諸東流嗎?”
“更何況,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給這次武器做了新的改版調整,隻要一旦發射,就不終止。”
謝醒一聽這話,趕忙低頭去查看情況。
他臉上的震驚告訴了陸景綏答案。
宗三沒有說謊。
粒子光束的發射已然是注定的事情。
看著宗三臉上毫不掩飾的得意,陸景綏放在身側的拳頭狠狠握緊了,他猛然起身,就在謝醒都擔心他一圈揍向二皇子宗三的臉上時,陸景綏忍住了。
他的側頸都是噴張的青筋,顯示著他幾乎快要無法克製的怒火。
陸景綏從宗三身邊擦肩而過,肩膀和肩膀狠狠撞在一起,宗三踉蹌了下,回過頭去看陸景綏堅決的背影。
他勾唇嘲謔一笑。
陸景綏還能做什麼呢?
不過是窮途末路罷了。
下一秒,戰艦裡發射出一抹紅色的機甲。
那是鬥神朱雀!!
陸景綏竟然在這個關頭開著機甲衝了出去!!
這個瘋子!!他不要命了嗎?!
銀河之中,陸景綏的朱雀像一抹流星,朝著蟲族的星球飛去。
他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不斷前進,朝著唯一的目標出發。
銀河之中,不停地傳來他用光波呐喊的聲音。
“皇女殿下!收到請回答!”
“皇女殿下!收到請回答!”
而每每隻有顫動著的電流聲給他答案。
陸景綏咬緊牙,他盯著前方,目眥欲裂。朱雀也因為操作者的失控而燃燒出一團濃烈的火焰來。
又一次的廣播響起。
“宗星砂!聽到就回答我!”
沉默是這宇宙給他的答複。
陸景綏的心在這沉默之下被映照得更加焦灼。他這一生都沒有如此瘋狂地駕駛過機甲。朱雀也未有同現在一樣行駛得如此快速的時候。
陸景綏是一顆流星。
可偏偏,流星追不上光芒。
就在陸景綏不斷向蟲族星球靠近的時候,一束光波先他抵達了。
然後,先亮起來的是星球被炸毀後形成的光圈。
緊接著才是猛烈的爆炸聲,轟然無比,震耳欲聾。
爆炸波接踵而來,朱雀在波及範圍之內,立刻被推出去許多。
好在陸景綏還能控製,他的精神力還能堅持!或者說,他的精神力從未有過如此旺盛的時候!他的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他要救下皇女殿下!
於是就算眼前的星球全都化為灰燼,就算再也檢測不到前方有任何生命體征存在,陸景綏也要向前!繼續向前!
就找他似一匹孤狼悶頭向前衝的時候,好幾架機甲都擋在了他的麵前。
那是他的隊友。
陸景綏已經紅了雙眼,他咬牙切齒地喊道:“讓開!”
平日最聽他安排的謝醒這個時候卻叛逆了起來。他一動不動地擋在朱雀的麵前。
陸景綏提高音量,再次強調:“我叫你們都讓開!”
“隊長!!”謝醒看不下去,頭一次用這樣不尊敬的語氣和陸景綏說話,“你接受現實吧。就算你現在趕過去,也隻會被不斷飛散的隕石碎片砸到。而且,在那樣的攻擊下,沒有任何生物可以活下去的。”
“但她是宗星砂。”陸景綏的語氣裡充滿了堅持。就算此刻連他的理智都在告訴他,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已然成為定局的時刻,他還在堅持。沒有彆的理由,隻是因為那個人是宗星砂。
溫柔的,總是笑著,好像什麼困難都無法將之擊潰的宗星砂。
帝國的皇女殿下。
那個第一次見麵,伸出漂亮的手,把他從一汪泥潭裡拉出來的皇女殿下。
那可是帝國之星,帝國的未來,宗星砂啊!
謝醒聽著這話,有些想哭,但他忍耐住了。
“隊長。”謝醒一字一頓地說,“她是宗星砂,但她不是奇跡。”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能夠任何一個能在粒子光束的攻擊下活下來的奇跡。
謝醒的話叫陸景綏一怔。
過了好久,他都沒有反應。
朱雀像死一樣靜默。
緊接著,一陣詭異的笑聲響了起來。
那聲音極大,但笑著笑著,這人似乎又哭了起來。
陸景綏頹喪地捂著臉,喃喃道:“可她是宗星砂。她就應該是一場奇跡啊。”
捂著雙臉的指縫裡,眼淚滲透滾落,砸在朱雀冰冷的操控台上。
那個驕傲到不可一世,從不低頭的銀河上將,現在卻哭到不能自已,在名為鬥神殺敵無數的機甲裡,蜷著身子,泣不成聲。
他還在重複著那一句話。
“可她是宗星砂。她就應該是一場奇跡啊。”
那個在他年少時帶他進入戰鬥學院,告訴他,他以後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人的宗星砂。
那個總是和他對打,不費力氣贏了他以後,又伸手拉著他站起來的宗星砂。
那個在他每次出站之前都對他說“陸景綏,你一定會勝利”的宗星砂。
奇跡一樣的宗星砂。
他仰望著,遙不可及,企圖追尋,卻隻能看著她遠遠地存在的宗星砂。
星砂。
她像是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命裡。永遠聖潔,永遠溫柔,永遠存在著將人從生命的泥沼裡拉拽出來的力量。
陸景綏這一生沒有愛過什麼人。
他甚至不敢說他愛她。
怕愛這個字玷汙了她的名字。
宗星砂作為皇女殿下,卻從來不僅僅是坐鎮指揮,或是高高在上,而是和他們的小隊一起行動,一起訓練。大家會在勝利以後聚在一起,襯著漫天的星河,顧著眼前的篝火,一同暢想和討論。從繁雜俗世到人生理想。
她說她以後想要做帝國第一女王。
她要改變這個世界。
談起這些的時候,她的眼神裡總是有自信的光芒。
陸景綏從沒有懷疑過她的話語。
他比誰都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她想要的未來一定會出現。
然而,這些未來,包括她——
全都在此刻被他親手用一個按鈕毀掉了。
陸景綏放聲大笑起來,聲音夾著幾分瘋狂和嘶啞。
他是打了勝仗了。
可他親手殺了亦師亦友的心上人。他連一句喜歡都沒敢說出口。
他親手毀掉了奇跡。
陸景綏抬起朱雀的攻擊炮,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舉向了指揮艦隊。
就算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陸景綏依舊可以看見指揮艦隊上宗三那一張輕狂的笑臉。
現在,隻要按下這一個按鈕,他就可以和宗三同歸於儘。
陸景綏都不需要多想,更不需要證據,就可以知道,宗三是在利用這場戰役鏟除異己。
隻要宗星砂一死,他就可以成為第一順位繼承人。
而現在,隻要他把這個按鈕按下去——
“隊長!!!”陸景綏身後的隊員都們齊齊呼喚他,“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那指揮艦上還有其他的士兵。
陸景綏的理智回籠過來。
是的,不可以。
這一群兵,跟他走南闖北,打過無數困難的仗都挺過來了。
難道要讓他們都死在他這個上將的手裡?
陸景綏嘲謔一笑,他放下攻擊炮,身子一轉,又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射去。
炮彈擊碎了飛彈而來的隕石。
朱雀像猛禽,好不要命地衝著隕石之間的縫隙穿去,就連擋著他的隊員都來不及阻止。
陸景綏的腦子裡隻有一個信念在燃燒。
他不相信!
他必須要親眼看到!
親眼確認!
在他陸景綏的信條裡,隻有眼見才為真實!!
朱雀紅色的身影逆著震蕩波而去,透著一股誓死的決絕。
謝醒沉默片刻後,按下了自己的呼送鍵。
“皇女殿下,聽到請回答。”
隨著他的動作,其他隊友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於是,安靜的銀河裡回蕩著無數人的同一種聲音。
“皇女殿下,聽到請回答。”
陸景綏不敢置信地回頭,發現他的身側是不斷碎開被迫改變軌跡的隕石。
耳麥裡,傳來隊友的聲音。
“好啦,既然隊長這麼相信奇跡,那麼,我們就一起去尋找奇跡。”
“入隊的時候就已經宣誓過啦,隊長在哪,我們就在哪。”
“大不了,就一起做一回瘋子唄。”
聽著隊友的話,陸景綏的眼角掉落一滴滾燙的淚珠。來自隊友的溫暖給他幾乎崩裂的心帶來了一絲慰藉。
他伸手擦掉眼淚,眼神更加堅定起來。
“嗯!”
“這一次,我們一起做一回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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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這裡,似乎就結束了。
蔣冬月聽得入迷,捧著臉追問道:“所以,所以,你們找到皇女殿下了嗎?”
陸景綏搖了搖頭。
江葉看著他的耳墜:“那個呢?”
“這個......”陸景綏溫柔地笑起來,“這個,大概就是我們唯一找到的事物。”
在所有人都已經放棄的時候,在所有人都已經精疲力儘的時候,一抹藍色就這樣漂浮在太空之中。
江葉眨眼:“所以,你不覺得這就是你要的奇跡嗎?”
陸景綏一愣。
“像這樣普通的藍色寶石,居然能夠在如此劇烈的攻擊下繼續存在。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吧?但它不僅好好的,而且還被你找到了。”
江葉思索著:“說不定這是一種暗示呢?”
陸景綏呼吸一滯:“你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