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去漢邦淒涼出塞從胡俗苟且偷生(1 / 2)

卻說石顯明知元帝已經萬分信他,還防有人中傷,難保祿位,特向民間搜羅無數絕色女子,獻入後宮。隻要元帝沉迷酒色,一切軍國大事,便好由他一人支配。誰知元帝果中其計,日夜宣淫,刻無暇晷,何嘗還有工夫來顧國政?石顯因得擅作威福,一意孤行,根蒂既固,複引牢梁、五鹿充宗等人,為其爪牙。當時民間便起了一種歌謠,其辭是:“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壘壘,綬何若若?”可惜這種可致石顯等死命的歌辭,傳不到元帝耳中。所以元帝一朝,石顯竟得安然無恙。那時已是建昭五年,複又改元竟寧。

竟寧元年春三月,匈奴呼韓邪單於,自請入朝麵聖,奉詔批準。呼韓邪便由塞外啟行,直抵長安,見著元帝,行過胡邦最敬之禮以後,仍乞和親。因為前時所遣的那位公主,業已逝世,故有是請。元帝也防邊疆多故,不如暫時羈縻,省得勞民喪財,多費心機,當下一口允諾。

等得呼韓邪退出,元帝回到後宮,卻又躊躇起來,他一個人暗忖道:“從前我朝與匈奴和親的辦法,都是私取宗室女子,冒充公主,遣使送至他們那裡,曆朝以來,從沒一次敗露。目下呼韓邪親住都中,隨從人等耳目眾多,若照從前辦法,必至露出破綻,堂堂天朝,豈可失信番奴;若以真的公主遣嫁,朕又於心不忍,這倒是件難題。”元帝想到此地,不禁愁眉不展起來。當時隻有馮昭儀一人在旁,便問元帝道:“陛下今日退朝,似有不悅之色,莫非朝中出了亂子不成?”元帝聽了,即把這樁難題,告知馮昭儀。

馮昭儀聽完,卻向元帝笑道:“臣妾以為甚麼大事,有煩聖慮,誰知此等小事,有何煩難呢?”元帝道:“你說不難,你有甚麼主意快快說來!”馮昭儀道:“目下後宮宮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九沒有見過陛下一麵的。陛下平時要幸宮人,都是按圖索驥,看見圖畫上麵哪個美貌,就選哪個前來侍寢。這樣揀取,就是陛下聖壽萬年,也幸不完許多宮人。此事隻要從宮人之中,選出一個較美的人物,扮作公主模樣,當麵賜與呼韓邪,便可了結。”元帝聽了道:“這個辦法,朕何嘗不知道;朕的意思,是恐怕這班宮人之中,未必真有美麗的。萬一當場被呼韓邪識破,大家都沒麵子,甚至翻起舊案,一假百假,這事便難收場。”馮昭儀道:“陛下放心,此事臣妾負責就是!”說著,忙把三千幅美人圖,取至元帝麵前,請元帝選擇。元帝見了許多圖畫,哪有功夫細揀,隨便指著一人,對馮昭儀說道:“就是他罷!不過要你吩咐他們,須要裝束得體,不可露出馬腳為要。”馮昭儀聽了,親去傳諭宮娥,叫他們前去關照此人。

到了次日,元帝特在金鑾殿上,設席宴請呼韓邪。酒至半酣,便命可將公主召出,以便與呼韓邪單於,同赴客邸完婚。此言甫了,隻見一群宮娥擁出一位美人嫋嫋婷婷地輕移蓮步,步近禦座之前辭行。元帝不瞧猶可,瞧了一眼,直把他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起來。你道為何?原來此人,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但見他雲鬟擁翠,嬌如楊柳迎風;粉頰噴紅,豔似荷花映日;何殊月窟舩嫦,真是人間第一;不亞瑤池仙子,允稱世上無雙。元帝當下看得癡呆一陣,忍不住輕輕地問那人道:“汝叫何名,何時入宮?”隻見那人輕啟珠喉,猶如嚦嚦鶯聲地奏道:“臣女王嬙,小字昭君,入宮已有三個年頭了。”元帝聽了失驚道:“這末朕怎麼沒有見你一次呢?”王嬙也輕輕答道:“後宮人多,陛下隻憑畫工繪圖選取。”王嬙說至此地,他的聲音,已經帶著酸楚的味兒道:“那班畫工,隻知蒙蔽君王,以我等苦命宮人,當他的生財之道,還有何說呢?”元帝聽了,始知畫工作弊。本想把王嬙留下,另換一人賜與呼韓邪;無奈呼韓邪,坐在殿上,隻把一雙眼睛,儘管望著王嬙,不肯轉動。情知木已成舟,萬難掉包,隻得硬了心腸,閉著眼睛,將手一揮道:“這是朕負美人,你隻好出塞去的了!”元帝此時為何閉了雙眼?他若不把眼睛閉住,說不定一股熱淚,也要滾出來了。那時王嬙也知無望,又見元帝舍不得他的情狀,女人不比男子,早已嗚嗚咽咽起來。

呼韓邪起初看見這位美人,在與皇帝說話,此刻又見他掩麵暗泣,還以為骨肉遠彆,應有這種現象。一個不知愛情為何物的番奴,也會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起來,慌忙出座,向元帝跪奏道:“臣蒙陛下聖恩,竟將彩鳳隨鴉;外臣感激之下,除將這位公主,帶至本國,優禮相待,不敢損他一絲一發外,子子孫孫,臣服天朝,決不再有貳心。”

元帝此刻仍是閉著眼睛,不忍再見王嬙這人;及聽呼韓邪這番說話,僅把他的頭連連點著,吩咐群臣護送公主至客邸成婚,自己拂袖進宮。一到宮裡,不覺放聲大哭,嚇得後妃等人,莫名其妙。還是馮昭儀已知元帝的意思,趕快一麵勸慰元帝,一麵又說道:“此事千不好,萬不好,要怪畫工不好;現在隻有重治畫工之罪,也替我們女界吐吐惡氣。”元帝搖著頭道:“如此一位白玉無瑕的美人,竟被這個畫工奴才生生斷送!”說著,即顧左右,速將畫王嬙容貌的這個畫工拿來,由朕親自審訊。一時拿到,元帝問了畫工姓名,方知名叫毛延壽。元帝問他王嬙如此美貌,爾何故把他畫得這般醜劣?毛延壽辯白道:“臣畫王嬙的時候,乃是黑夜,未免草率一點,罪該萬死!”元帝聽了冷笑道:“恐怕不是黑夜,不過有些黑心罷!”毛延壽叩頭如搗蒜地道:“這臣不敢,這臣不敢!”元帝道:“索賄罪小,斷送美人事大。”說完,便把毛延壽綁出斬首。

此刻讓不佞再來敘敘王嬙的身世。王嬙字昭君,係南郡秭歸人王穰的長女,妹子小昭君,小他兩歲,和他一般美貌。當時選取宮女的內監,原要將他們姊妹二人一同帶入宮中,還是王穰苦苦哀求,說是年老無子,將來祭掃需人,方才把小昭君留下。王嬙入宮以後,例須畫工畫了容貌,呈上禦覽,以備選定召幸。畫工毛延壽,貪得無厭,有錢送他,便把你畫作西施、鄭旦的容顏;沒有錢送他,便把你畫作嫫母、無監的相貌。元帝本來模模糊糊,毛延壽這般作弊,竟被蒙過。王嬙貌既可人,品又高潔,對於畫工,怎肯行賄。及至得見元帝,已經事已無救,隻得攜了他平日心愛的那麵琵琶,跟著呼韓邪淒淒涼涼地出塞去了。

那時從長安到匈奴,都是旱道。沿途雖有官吏供應,十分考究,如何遣得開王嬙去國離鄉的愁懷?他又想著元帝和他分彆時候的形狀,明知元帝十分不舍,他的身世,倘若不被畫工作弊,一定得蒙寵幸。像他這般花容月貌的人材,如在元帝身邊,豈不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何至跟著這個麵目可憎,語言無味的番奴呢?雖然去到匈奴,便作閼氏,無奈寨外是個不毛之土,每年自春至冬,地上不生青草,即此一端,已知那些地方的瘠苦了。王嬙一個人自思自歎,自怨自艾,長日如年,百無聊賴,無可解愁,隻有在馬上抱著琵琶,彈出一套《出塞曲》來,藉以消遺。

誰知天邊飛雁,見他美貌,聽了新聲,居然撲的撲的落在馬前。這個便是落雁的典故。古來有四大美女:第一個是越國西施,他在浣紗的時候,水中遊魚見了他的影子,自形慚愧,沉了下去;第二個就是昭君的落雁;第三個是三國時代,王司徒允的婢女貂嬋,他因主人憂國致病,每夜對月焚香,祈禱主人病愈,可以為國效力,那個月亮,見他的豐姿,也會閉了攏去;第四個是唐代的楊玉環,肌膚豐腴,白皙勝似梨蕊,那些花朵,見了他也會含羞紛紛落地。所以文人譽美的名詞,便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四種的古典。

這且不講,單說王嬙到了匈奴之後,呼韓邪倒也言而有信,待他甚厚,號為寧胡閼氏。逾歲生下一子,叫作伊屠牙斯。後來呼韓邪病死,長子雕陶莫皋嗣位,號為複株累若鞮單於。那時王嬙尚是花信年華,他在匈奴已有數年,胡國規矩,略知一二。他既然曉得胡俗的陋習,父死可以娶母,他於複株累若鞮登基的那一天,急把新主召至問道:“爾是胡人,我是漢女;爾現做了單於,對於閼氏問題,是從胡,還是從漢?”複株累若鞮答道:“兒臣生長斯土,自然應從胡俗。”王嬙當下聽了,又嚇又羞,早把他的那張粉臉,泛出朵朵桃花,低頭不語。複株累若鞮見了這位國色天香,怎肯舍了美人,又背國教,便笑對王嬙道:“本國風俗如此,人臣不可違抗。否則人民不服,天也不容。”王嬙無法,隻得忍辱含羞的從了胡俗。複株累若鞮即封王嬙為閼氏;一切待遇,倒也和去世單於一樣。王嬙複生二女,長女為須卜居次,次女為當於居次。又過十餘年,王嬙病歿,埋葬之後,他的墓上,草色獨青,當時呼為青塚。

後人因他紅粉飄零,遠適異域,特為製了一曲,譜入樂府,名叫《昭君怨》,或說王嬙跨馬出塞馬上自彈琵琶,編成此詞。後又不從胡俗,服毒自儘,這都是代他不平,附會其辭,並非事實。不佞說他苟且貪生,願失貞操,雖是正論,但是一介女流,身處威權之後,除了一死之外,自然隻好失節的了。論者略跡原心,未為不可。

再說元帝自從王嬙出塞之後,雖把毛延壽立時問斬,因為到口饅頭,被人生生奪去,懨懨不樂,竟至生起相思病來。後妃等人,趕忙代覓佳麗,投入對症之藥。豈知元帝見了彆個女子,視如糞土,不能去他心頭的煩悶。馮昭儀便令內監出去打聽王嬙有無姊妹。內監回報,說有一個妹子,名叫小昭君,貌與乃姊一式無二,可惜早嫁濟南商人,已成破璧。馮昭儀當下據實奏知元帝。元帝一聽王嬙尚有胞妹,又是麵貌相同,也不管業已嫁人,急令召入宮中,封作婕妤。

不料有位冒失的廷臣,名叫蒯通諫奏道:“世間閨女甚多,皇宮裡麵,豈可容這再醮民婦?”元帝忿然道:“汝為我朝臣子,劉氏上代曆史,汝知道否?”蒯通道:“臣知道是知道的,從前王太後固是再醮,這種亂法,不學也好。”元帝聽了道:“這是朕的家事,汝不必多管!汝把國事辦好,也就難為你了。”說完,揮令退去,倒也未曾降罪。石顯為討好元帝,便譖奏道:“蒯通此奏,明明汙辱王婕妤的身份,應該問斬!”元帝準奏。蒯通身首,於是異處。

那位小昭君卻有兩樣絕技,勝於乃姊:一樁是出口成章,比較後來的那個曹子建,還要敏捷;一樁是具房中41術,有通宵不倦之能。這第二樁絕技,便把元帝樂得無可如何,特地建築一座好合亭,居於未央宮的東北,每日同了小昭君遊宴於此。有時也令傅、馮兩位昭儀與宴。

馮昭儀原是媒人,況又知趣,一任元帝與小昭君歡樂,毫不爭夕。獨有那位傅昭儀,性情狹窄,氣量極小,常常打翻醋罐,甚至與小昭君扭成一團。有一天,卻被元帝親眼看見,先命左右,設宴好合亭上,自己和小昭君一同坐下,方把傅昭儀召至,裸其體膚,逼令跪在地上,眼看他們行樂。傅昭儀不敢抗旨,隻好忍辱遵辦。跪在地上,還是小事,眼見元帝與小昭君二人,花開並蒂,鏡合鴛鴦的當口,可憐他的臉上,忽然紅一陣白一陣,一刻一變樣子。至於傅昭儀還是羞憤,方始露出這個樣兒的呢,還是有所感觸情不自禁起來,始有這種畫上升火的形象,不佞當日身不在場,不敢妄斷。